李小曼没想这么晚了，陶桓竟还未睡着。
见他起身朝自己走近，李小曼方才低声应道：“腿上还疼着，所以睡不安稳……是我吵你了？”
“这与你没有什么干系，是我自己睡不着。”陶桓俯身探了探李小曼的伤势，沉吟道：“我帮你再用冷水敷一回吧。”
听得山洞内另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李小曼也不好叫醒她娘，便对陶桓点了点头。
陶桓温和一笑，显得这张映着银色月光的面庞似乎少了几分冷意……且看着陶桓轻手轻脚地将水罐拿过，低头认真与自己拆布条绷带的情形，李小曼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局促感终得了消减。
“你在家里没这么‘伺候’过人吧？真是难为你了。”李小曼轻笑着打趣道。
“在家的时候是，可去高扬家就不定了。”陶桓的唇角轻漾起一丝笑意，接着补充道：“高扬便是我从前与你提起过的那位我在族学里的朋友，他爹是我师父。”
“这样啊……”李小曼作恍然状轻点了点头，旋笑道：“所以你这直下凡尘的举动，是得益于你师父的教导了？可见的是，你没有白费你师父的一番苦心。”
“直下凡尘，这是什么形容？”陶桓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李小曼，眸底笑意微凝，颔首道：“不过，亦可见的是，我母亲认为拜师学武并非正途。”
陶桓拧干了水，重新给李小曼缠上布条，接着沉声说道：“我在家时，我母亲非得时常见着我在温书才能安心，而旁的的事我一向不必理会，自有书童小厮打点照顾。你说的直下凡尘，却也不尽然……”
“哪怕我家中光景日渐衰败，与舅舅家渐断了往来，我母亲开始缩减家中用度，却也不曾减过我温书的半点花销……”
李小曼听着陶桓渐沉下去的声音，秀眉微蹙，正犹豫着是否要说些什么，却见陶桓轻轻摇头：“你不用想着安慰我……我母亲并非是简单地想着望子成龙。”
陶桓轻吐出口气，尽将心湖当中所泛起的波澜敛起，话音重归于淡然。李小曼见状便也不再多问，只不知为何，她竟渐渐觉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复又变得明晰起来。
空气一阵沉默。
陶桓稍稍抬眼，见李小曼怔怔发呆的模样，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转过话题道：“对了，关于你们村里的那些事，你是怎么想的？”
“你说何照熊家还是李大闯家？”
李小曼收回神来，见陶桓笑意莫名，疑问道：“我能怎么想呢？这两家人都有各自的路子去把人从大牢里捞出来，且不管这路子能不能行得通，对我家并没有什么妨碍……于我而言，能顾好自己家里的小日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陶桓神色微愣片刻，摇头失笑道：“我原以为遇到这种事，就算是个旁观者也应当立场分明，可没想到你会是这种反应。”
“因为这些搅和作一团的事情已有官府断案，湾子里已经有了新的里正，这件事对我家，又或者村里的其他农户都已经有了一个交待。不是因为人没有立场，而是人更在意的，是自己的立场。”
李小曼淡笑了笑，叹声道：“莫说他两家走的路子不是旁人能阻断的，对守着几亩薄田的农户而言，只消自己家里过得安乐祥和，不少一根玉米棒子，多收两篮子土豆，那便是最重要的事了。”
陶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却是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李家村附近的那片陶家山林，以后交给谁家看护比较合适呢？”
“或许长田叔家？”李小曼端起小罐饮了口水，轻蹙的眉毛渐舒缓开来，道：“长田叔遇事愿为村里人出头，在湾子里很得农户们拥护，最重要的是，如今他已当选里正了。”
陶桓屏了笑意，“你家里不愿意？如果你家想领下这份差事，我可以去与陶家代族长说说……”
“人还愿意听你的建议？不过就算这事能成，我也不希望麻烦你。”李小曼抿唇一笑，语气定定然地道：“说实际些，我爹的性子不适合管这种事。”
“我家在村里有些边缘化，我爹也不是个厉害角色，怕是看管不好。且若能从中得益，我爹膨胀过头，许就是下一个李大闯也说不定哩……”
李小曼放下小罐，侧目瞥了那一直打着呼噜的李阿福一眼，接着沉吟出声，“若陶家的山林按照时令、区域和林木种类对外人开放，允许猎兽、抓松毛、砍伐弯折之木，才算得说计之长远。”
“计之长远？”陶桓凝思了瞬，明澈的黑眸里渐泛起一股探究的意味来……
李小曼轻“嗯”了声，颔首道：“那么到时候，便不论是由谁家来看管这片山林，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了。”
陶桓半蹲着的身躯因紧抑不主的笑意而微颤了颤，他摇了摇头，黑沉沉的眸子如清寥的夜色般，尽将李小曼的身形笼罩而进，道：“可牛疫之后会发生饥荒。”
“且不说陶氏当真准了自家山林对外人开放，就说沿用李大闯看护时的规矩，拖罗河那湾子里的人可不见得会依什么时令区域的说法。”陶桓继续补充道：“饥荒当前，人会被逼迫到怎样的地步，是你所无法想象的。”
这是陶桓第二次与她谈及这种“想象”。
李小曼摊了摊手，叹道：“能到什么地步？尽将树皮草根剥尽，野物猎完？我听家里人说过些当年的情景了……”
她抬了抬眼皮，径直迎上陶桓的目光，“可陶家的山林依旧是陶家的山林，不是么？既然没办法避免，且教陶氏得几分声名，便已足够了。”
“得几分声名么？”陶桓须得承认，李小曼所言在理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声名得扬这种事，不仅盛家庄热衷，陶氏何尝不是如此。
“你家既不愿帮着看护山林，那便算了，左右族老们回头会商定下此事。”陶桓凝眉思索片刻，终缓声说道。
李小曼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叮嘱道：“不过我爹娘并不知晓你是陶家村的人，关于看护陶氏山林的事，你可千万别在我爹跟前提。”
“猎兽之事便已经很麻烦你了，你若再帮许多，我也不知我爹娘会索求到什么地步，才能得以满足。”李小曼回想起李阿福明明心有所求，却因着好面子的缘故而不肯主动开口求人的别扭劲，心下不禁一阵发堵。
她明白陶桓的好意，也知应下看护陶家山林的事有益可得，且瞧瞧李大闯出事前他家里如何风光便知道了……可李小曼却还是回绝了。
她如今守着的小家，日子虽过得困苦些，却已经开始渐渐转变……李小曼宁愿这个过程缓慢些，即便有朝一日谋了空子生财，李阿福夫妻俩也会因为身后没有可倚仗的人物而继续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
日头渐斜，坐在马背上的李小曼紧拉了缰绳，原似一根木头般的身体渐学会了在上坡下坡时后仰前俯——到底没那么僵硬了，高扬便也止了嘲笑声，拖着酸软的腿主动走在队伍前头。
高扬原以为自己有马可骑，然未想陶桓不过往那深林里走一遭，便给李小曼家猎了许多兽物，当中还有一头半大的野猪……
这下可好，带来的箭几乎被陶桓用尽不说，连他的小黄马也被陶桓拉去驼东西了！高扬为此颇是不平，只谁教小黄马是在陶家长大的，莫瞧它一副烈脾气，在陶桓跟前却表现得十分柔顺……
李阿福夫妻俩亦装了整篮的野兔野鸡，陶桓最先劝他们挂几只在黑风的背上，可这对夫妻俩却反而客气起来，道说不必……直到陶桓劝言说若他们不挂，那便由他与高扬替二老背篮子的话后，江二娘这才依了陶桓，并再三谢过。
“桓弟，要不咱们歇一会儿吧，也让小黄马它们吃些草。”高扬虽未唤言半句苦语，却终究忍不住对李小曼投来幽怨的目光。
“那要不你与我同骑？”李小曼抿唇问道。
她这话音方落，便听一旁的陶桓出言拒绝，“黑风身上还挂着些东西呢，并不松活，只怕高扬一上去，黑风前蹄便会直接跪下去。”
高扬听得这话，面上的促狭笑意倏然凝滞下来，牙缝里蹦出的字句尽融进凉风之中，“算你狠！”
若说此刻的高扬心下不过存了某种打趣意味，那么陶桓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以及黑风那道冲他所打的得意的响鼻，确真真将他惹得跳脚了……
他的嗓音拔高了几分，道：“黑风这蠢马也能听得懂人话？”
“瞧你们这一人一马的得意劲……呵！回头我且告诉你母亲，你这两日并未随我去听庄先生说课，而是进野山林耍了玩，看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高扬叉着腰杆，笑眯眯地吐舌说道。
陶桓轻笑不语，只缓步走到黑风身旁，伸手欲将李小曼扶将下马……
“什么庄先生？所以你此番进山依旧是瞒了家里人的？”李小曼直坐在马背上未肯下来，蹙眉问陶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