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清浅，明净的眸底仿佛溪流底部的褐色石板一般，映着粼粼水光与来回游动的鱼影，生动而明媚。
江二轻转了转眼珠，渐觉着眼部的胀痛感竟莫名地减弱了些，接着犹疑出声：“你大伯家能同意？”
“等他家里米粮紧缺，人又巴着上门来与爹称兄道弟时，您再提说换地的事，他或许还觉着自己的面子能挂得住些。”
李小曼从木桶里连舀了两瓢水倒进茶壶当中，抬眼对江二娘狡黠一笑，继续说道：“大伯家的地皮原就比别的几个叔伯家多，旱地水田都有，且除了那片连着咱家高埂地头的坡地，别处多是平地……”
“反观咱家……”
李小曼的声音微微一顿，尽量以一种轻淡的语调谈及这个话题，“这本是人亏欠咱们的，如今咱们贴钱贴粮，便仅为了换回一片面积相差不多的土地，大伯他们能有什么好说的？”
“那之前被李大闯家私占下的荒地呢？你们娘俩亦还打算买？”李阿福且瞧得她母女俩面上所漾着的那抹盈盈笑意，咋舌问道。
“买，自然要买！”江二娘话音铿然地道。
她的眉色稍稍舒展而开，整个人便仿佛一条重新被放回深河里的野鱼一般，得了呼吸的自由，周身血液开始回暖流动。
“咱们农家人便是靠土地和天公过日子的，怎会嫌地多呢？”江二娘眯眼轻笑道。
……
草木的枯色渐又深了一层。
围墙外的低咒声时不时地响起，但江二娘都忍了不跑出门去与李小曼她大伯母争吵，只李阿福与家里的竹扫帚却少不得被江二娘“摧残”……
李阿福经受着媳妇儿的怨怒之言，即便心下有些脾气，却也在看到竹扫帚径被拗断的命运后，转而好声好气地哄着江二娘——毕竟江二娘不曾拿他动手撒气，李阿福觉着自己应当知足了。
便直到李小曼她大伯家把平地里的玉米掰完，空荡的视野里不过零星竖着几捆玉米草堆后，围墙外的低咒声才算得了消停。
而这期间，李小曼家里的地窖也跟着修好了。
一家人把楼板上的那几只木柜都给搬抬到了地窖里，又仔细清点米粮、兽肉、皮毛等物后，本应算得说欢喜无限，可江二娘却心思难安。
这不，江二娘使李阿福去镇上托人给袁大娘送猪肠子时，还叮嘱人买两套锁回来用，说是地窖通口处要用上一副……
而教李小曼忍俊不禁的是，进地窖的钥匙被江二娘用麻线给串在了脖子里挂着，日不离身——说来便都是为了防着她爹私下里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李阿福嘴上道说没那个必要，可迎上江二娘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却忙声住口，不敢再多言了。
山里的果子颜色亦深了一层。
李小曼得闲时，偶尔会进山去摘果子吃，但背回来多是能晒成干果肉之类的东西，比如柿子。
她也曾在李荣所指的那片山林里遇到过李丫丫……
李丫丫似乎一点也不奇怪自己会在这处山头遇上她，反而对她扬了扬笑脸，道：“我哥同我打过招呼，可我没想自己来了这么多回，竟是头次碰上你。你是不好意思来摘果子么？”
“这倒不是，我家里一直忙着砌围墙的事，且咱们也不是每回都能碰上的。”李小心下有些哭笑不得，暗想李丫丫开口前，竟不曾把话先在脑子里过一转的，以至于开口引误，让人多心。
她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李小曼没忍住摇头失笑。
且见着李丫丫身量矮矮的，够不着枝头的果子，连尽力蹦跳也成徒劳的情形，李小曼终究没能看过眼去，帮她往镰刀上捆了一截长竿……
听着李丫丫对自己说的称赞话，李小曼的面颊上迅速浮起一抹绯红，暗道：“这姑娘也是傻得可爱。”
李小曼复又多问了李丫丫几句卖果子的行情，女孩儿顿时便苦巴了脸，然对她却毫无保留地应道。
“竟是这般难……”
李小曼静静听完，若有所思地凝了凝眉，方才沉吟道：“如今镇上就是碰到赶集的日子，也讨不了什么生意。若你家里有余钱，可以让你娘试着去买些糖来，将这山楂做成冰糖葫芦，去通平县上卖。”
“有些果子你可以将它做成果干，过段日子再卖，许会多些销路。你瞧我，进山来多摘的柿子。”
李小曼把篮子口朝李丫丫的方向歪斜了斜，继续说道：“还有些味道好闻的，或是寓意好的果干，你也可以暂存下来，等春日里采些梨花、桃花什么的，掺作水果香包之类。”
“这能成么？”李丫丫皱了皱眉，“我娘说开春后，各家都得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这还会有人买香包么？”
李小曼轻笑道：“你娘说得没错，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是穷人，与用香包的富户无甚关联。左右你这果子不能全卖出去，余下的放任它腐坏起霉也属浪费不是？”
“你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要不我回头与我娘说说，看她怎么拿主意？”李丫丫狐疑着眼，歪头呢喃道。
且瞧得李丫丫整个人仿佛刚推磨下来，还晕乎着头的状态，李小曼轻笑了笑，“也成的，我便不过提说几句建议。只之后去通平县的路上不见得十分太平，你们要多留些心。”
李丫丫抿唇一笑，而视线却轻从李小曼的篮子上划过……紧接着，人径从自个儿的背篓里挑出好些个新鲜果子来，放进李小曼的篮子里，而李小曼甚至都来不及拒绝。
李丫丫且瞥得李小曼面露恍惚，呵笑着提醒道：“明儿就是重阳了，你就带些柿子去扫墓拜山也不合适吧？你也别跟我客气，我这背篓里还有许多哩……”
“这么快就到重阳节了么？”李小曼干笑了笑，忽觉着李丫丫龇开的那口牙实在是白得晃眼……
她无奈扶额，叹声解释道：“丫丫，我家里不论是重阳节，还是除、清、盂等日，都不曾祭祖扫墓的。”
“为什么呀？你爹娘嫌麻烦也不至于这么敷衍吧？”李丫丫疑惑地微睁了眼。
“这……”李小曼的面色不禁凝滞下来。倒不是李丫丫这话难以入耳，只她总不好与李丫丫说，自家没有扫墓祭祖的原因在于和几个叔伯家存在矛盾罢……
以前，李阿福夫妻俩便想在中元节烧些纸钱给过世的亲人，李大娘和李冉宏他们也会寻摸过来，瞅一眼李小曼她爹娘到底烧了几堆。若有多出来的，李大娘竟还取了竹竿将纸钱挑乱，把几个灰圈搞得一片狼藉，而母子俩的口中却还骂骂咧咧……
好似李阿福就不是他李家人一般，而受到牵累的江二娘只能暗咽苦水，渐“淡”了给她过世的双亲祭拜的心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小曼蹙了蹙眉，只淡声揭过此事，对李丫丫谢说道：“但还是要谢谢你的果子，我心想及自己确有用得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