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晦涩的碑文
作者:儿童的铲屎官      更新:2019-07-29 06:44      字数:2392

山风刮过,草叶摩挲着发出“沙沙”声响,显得悠畅舒缓——如果忽略此间是坟场的话,而李小曼的心头亦是沉甸甸的。

她呼吸微凝,且迎上陶桓那双泛着淡淡笑意的眸子,不自觉地瑟缩了下头,“可真是凑巧……”

陶桓低眉轻笑了声,旋站起身来,踱步走至墓碑前站定。他的袖袍随风而扬,然身形沉穆,一时教李小曼有些无所适从……而今李小曼在瞥得碑心上所刻有的陶桓之名后,已不由得蹙了蹙眉。

“永安十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卒……也就是说,我与陶桓在野山林中相遇时,他父亲刚刚过世不久,便如此,盛家独女也是在那个当口下出适的。”

复从头看过碑文,李小曼的视线轻掠过陶桓那紧凝的眉色,接着往之后所载的生平记事细看去……

令人惊讶的是,陶桓父亲曾官居翰林学士,后左迁朝州府知府领治水之事,而民始安……但与这些占据了碑文大片内容的显著政|绩相比,陶彰遭遇左迁的缘由不明,故去的情形亦寥寥数语,似是突发恶疾。

关节细致处实谓晦涩,可李小曼能感受到这些锋利的线条下所掩藏的刻碑人的心境,如笔下刻意的留白,所避开的正是想要突出的……

不过李小曼所了解的便仅这些了,在留意过那些重要的时间节点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暗喃:“永安九年、永安十五年……”

陶桓从坟墓侧边的草窠里拿出一个酒瓶来,成线地倒过酒水,余光瞥得李小曼的神情,生出疑问道:“你识得字?”

“识得些,只是不多。”李小曼怔懵颔首。

陶桓定定地看了一眼李小曼那近乎透明的侧颊,而眉毛皱弯着,仿佛灌丛窠里凸出了些刺条来,却是最先缓释过话题,轻笑道:“我父亲光华半生,我是不见得有那样的能力达到他的高度的,而我母亲……”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一边将酒瓶口塞住,一边说道:“我多觉着自己会令她失望。”

“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而你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的安慰。”李小曼偏头看向陶桓,凝色道:“你既拜庄先生为师,入白麓书院习书,便是存意参加科举入仕的。我只是不明白,你现下究竟在犹豫什么……”

“因为时机还没有成熟,而我母亲太着急。”陶桓心下如此暗应,而迎上李小曼那双不欲探究的清澈眸子,他直觉着那些沉坠在心湖上方的重物似被什么东西给依撑出了一段距离。

不必多作解释——有些层面的东西是如今的李小曼所接触不到的,是倾诉也无法分承的。如陶父因牵涉党争而横遭贬谪,如他不是荣归故里,至朝州府后处处受人掣肘,又如听闻先太子薨逝的噩耗后,陶父亦紧随而去……

陶父仅过世几月,但那些往事与故人却被人刻意性地遗忘,如同坟墓垒土时尽选了些野草坨子,等祭拜时便已草长深深,完全看不出新坟模样。

“我犹豫着什么时候再回陶苑……我母亲一心布谋,而我只能辜负她的的好意了。”陶桓含糊却又极为认真地回答了李小曼的疑问。

他低叹了声,下巴往碑文末处轻抬了抬,枯沉的眸色里轻漾起了一抹莫名笑意,道:“为我父亲刻写碑文的人名为程煜之,曾任朝州府从事,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如今升了通判。”

“我母亲想让我与程家小姐定亲,以抓紧程煜之这枝老藤,将我父亲当年治水时所遇的阻隔查究清楚。她这般举动便似记账,我、程通判,以及盛家都仅是写下这账目的笔墨一点。”

“之前你去盛家庄时,应当听了不少盛家人说道我母亲的碎语闲言吧?”陶桓的视线落在李小曼身上,见她轻轻皱眉,启口沉音道:“原是我母亲出尔反尔,与舅舅家悔亲,事情才闹成那样的。”

“悔亲?”李小曼没想到两家竟还定过亲事,舌尖无端地一阵木涩。

陶桓点头,解释道:“自我父亲病疾缠身,退隐乡野后,家中开销有所缩减,舅家则多有扶持,于是我与盛家表妹便自然而然地定下了亲事……只一回,程通判前来探疾,我母亲得知了某些内情,转头便与盛家悔亲了。”

“这件事盛家虽没有对外宣扬,可终究伤了两家和气。我父亲亦为此伤神不已,等到临安传来的消息入耳后,便先逝去了。至于之后陶盛两家所发生的种种,你是知道的。”

李小曼抿了抿唇,脑海中直“嗡嗡”着。她确是不曾想到,陶母为了丈夫的清名竟会做到这般地步——不计后果的、强压的,甚至去干预儿子的亲事与仕途之择。

李小曼能想象得到陶母所施加在陶桓身上的负重究竟有多沉,忧心地朝陶桓看去——但与她之前的设想一致,陶桓并不需要安慰。

因为她从陶桓那副定定然的神态中能够看出,关于陶母的所作所为、所期所盼,陶桓无奈之余,并非一味地沉默以应。

李小曼凝声问道:“所以你去白麓书院,至少暂时避开了你母亲殷切的目光,是么?”

陶桓轻挑了下眉,淡笑以应,并道:“也可以这么说。便等我母亲渐按下急切的心思,她那本账才算得说是到了清算的时候。”

“所以你就先晾着那程家小姐了?”李小曼这话音一落,忙又愣愣地收回目光。

陶桓轻瞥了她一眼,眸底渐浮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他往侧边的坟碑靠去,缓声道:“不然还能怎样?若程通判能辨是非、知进退,便不会任由我母亲以亲事作为拉近来两家关系的锚绳。”

陶桓说这话时,嗓音里带了种迷离感,到底醉意上涌了。

夕阳下沉,宽阔的泥路上折映出两人一马的长长身影。

黑风再次见得清澈的河水,蹄步显然加快了许多,而脑袋紧巴甩着,便又是一副直恨不得冲进水里撒欢的架势……陶桓可不想随它掉进水中,只得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接着轻拍过马腚。

李阿福夫妻俩早听见马儿的嘶叫声,这会儿站在石坎高处,便瞧得女儿轻搀着陶桓朝院中走来的情形。

两人很是惊喜,待将陶桓迎回家里后,便急忙做饭招待——可惜陶桓却与前两次一般,不曾给李阿福夫妻俩多添“麻烦”,月上枝头时方才得了几分清醒。

他接着便要离开。

李阿福夫妻俩挽留不得,而李小曼径从自家火洞里刨出几个土豆包与陶桓后,便只道说了句“一路保重”的话。

这一次道别后,便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了。若有重逢之时,但请月光如水,马蹄下的尘灰不再升蔓至一片——来回莫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