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大早，湾子里复又响起了锣鸣声。

江二娘口头抛出一句“天爷，这是又闹的什么幺蛾子”的话后，便是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与村民同去李长田家里一趟。

但没想到，李长田此番宣说的竟是一件好事：陶家人在秋祭结束后，所用的肉食果物将主动分发给李家村的村民……

其中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便为着挽回李大闯家之前给陶氏所带去的糟污之名，以及劝防湾子里的农户不要因为陶氏开放山林便进入其中乱砍滥伐、胡作非为……

左右有便宜可占，江二娘的积极性是难见的再次提起，归家后与几个孩子说起这消息时，李小雨和弟弟撒娇道说想同去看看热闹，她一口便允下了。

只李小曼却不愿去，说自己要在后院里栽几棵树，遮一下地窖所在。江二娘闻言直道女儿乖巧，而李小曼的目光在轻掠过自家那只颜色灰暗的橱柜后，心绪却不自觉地恹恹起来。

橱柜里摆着陶桓用过的祭品，而原本的盘具虽然已被陶桓带走，可她爹娘是看见了的。昨儿夜深，两人还未来得及细究便已睡下，可今日去过陶家坟场后，她爹娘当会有所联想。

果然，江二娘回到家后，就同李小曼打听起陶桓的背景来。

“我看过那盘具上的纹样，与陶家人秋祭时用的一模一样……”江二娘一边帮女儿扶住果木枝，一边试探性地继续说道：“这桓哥儿也姓陶，他不会是陶家村里的人吧？”

李小曼垒土的动作微微一顿，“或许吧，他不曾与我说过。”

江二娘闷哼一声，接着眉开眼笑，道：“哪有这般凑巧的，他定是陶家村的人……”

听着江二娘这般笃定的语气，李小曼未置一词，只神色淡淡地提起木桶给树浇水。

“可这不对呀……若桓哥儿是陶家村的人，那么李大闯对外打着陶氏的旗子，私占村里田地的事，桓哥儿是早知内情了的，但看护陶氏山林的事怎么就落到他李长田身上去了呢？”

怎么就不能落到李长田身上？可非得因着见过几面的缘故就非得把好处予你占尽？

李小曼无奈地抽动了下嘴角，淡声打断她娘发散的神思，“娘，您不用再扶着树了，我已经把泥巴都垒回去了。”

江二娘干笑着松开手来，步子往侧边站开，方又接着问道：“小曼，若是桓哥儿下次再到湾子里来，你要不试着问问他？”

“问他什么？”李小曼淡淡抬眼，紧抑住心头的那丝不耐，凝声缓道：“即便陶桓当真是陶家村的人，可他不见得能在中间说上话啊……”

“再说人已帮了咱家许多，至于以后……听说他去朝州府念书去了，想来难见一面，您就别再记着这事了。”

且见得江二娘的神色渐淡下来，李小曼微微垂下的面颊上却不由得轻泛起一抹明媚的笑容。

……

地里的荞麦几已长齐至腰深处，而叶片由绿转黄，近根处的甚至已经掉落，使得麦秆下部成为光滑的一截。

仿佛眨了下眼，便到了割荞麦的季节……李小曼一家又开始忙碌起来。

这天，李小曼听得她娘的话去楼上背荞麦晒，却正巧碰到李阿福将那荞麦往布袋子里撮……

“爹，您这是做什么？这荞麦不过是背去后院里晒，用篮子装就成啊。”李小曼疑问出声，而步伐不自觉地放缓放低。

李阿福似是被这道声音给吓到了，紧忙捂住心口，只待折身过来，瞧得来人面孔，便忙又故作出一副严肃模样，道：“用什么背都成，你管这些做什么……”

他微涩的话音终究带了几分虚意，而目光则紧盯着木瓢里的荞麦，不曾对李小曼投来一个瞪眼。

“您这是要给奶奶家里送荞麦么？”李小曼低叹出声，而周身仿佛流失了大半的力气般，只得将后背轻倚在黑黢黢的板壁上。

且瞥得李阿福手中的木瓢一个紧握不稳，不妨将许多荞麦粒撒在楼板上的情形，李小曼便知自己猜对了。

她早应该意识到的，现下所见并不能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来形容。

江二娘正因为了解李阿福，所以才做出私携钥匙这般令人发笑的举动吧……而今来看，江二娘的防备确是有理的。

家里的地窖被锁，李阿福又拿不到钥匙，所以李阿福才会把主意打到这还未晒干的荞麦上来。左右袋子一装，偷溜出院门去，江二娘也难以觉察到什么。

“你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李阿福嘴犟了这么一句，待他转过头来，迎上女儿那双淡漠的眸子，紧绷的肩膀终是耷软下来。

“小曼，这事儿你可不能在你娘跟前告我黑状啊！”李阿福的嗓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种恳求的语气，接着叹说道：“我看你奶奶家里确实是米粮跟不上了，这才三天两头地来咱家里闹的……”

“你娘不怕邻居们笑话，不介意旁人对咱家指指点点，可爹……爹也不是说好面子，但倘若我送些荞麦过去，也省得你奶奶来扰人清静不是？”

李阿福忍不住轻轻搓着他那两只合实起来的手掌，并朝李小曼投来“慈祥”的目光。

“可是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么？”李小曼淡淡的眸光逆着那道投射在李阿福的日光回看上去……

在那道自瓦缝口渗下的光束中，无数金色的灰尘正自由地飘飞着——肉眼可见，而李阿福面上的神色亦是如此。

“你要告诉你娘？”李阿福心下是既慌又怒，他来回踱过几步，见女儿依旧无动于衷，索性蹲下身来，双手抱头低泣道：“你奶奶是白养我这个儿子了……”

李小曼见状连连皱眉，随即缓声说道：“我和娘便从来没有拦着不让您尽孝心的意思。您便再等等不成么？”

“再等等，可等到什么时候？非得等到人过上顿顿喝粥的日子？”李阿福瘪了瘪嘴，接着道：“小曼，这事你便当做没瞧见不成么？”

李小曼顺脚轻踢开自个儿的篮子，“您要实在听不进我的话，我直接去告诉娘，由她来跟您磨嘴皮子，这事儿或能说通些。”

“别……你别……”李阿福连忙摆手，接着偏侧过下巴，沉叹出一口气来。

他终究是断了这心思，而之后便是瞧得亲娘阿兄上门苦说歹劝，他也只畏缩在自家偏屋里，由得江二娘白脸唱尽、软硬不吃。

李阿福自觉夹在中间，备受煎熬……好的是，等湾子里的农户将荞麦碾好装柜，他心头挂念的事也迎来了转变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