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如今整个湾子里便只剩得七八头猪和两头老牛了，这情状实令人忧心忡忡。李长田几番说动，才劝得两户主人家把牛拉出来供村里人借用……

而老牛难得歇息，整日里便都围着村头的那口石磨打转，碾完荞麦碾玉米……主人家虽然心疼，却知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各家糊口已难，他们怎还好意思说让村民们给老牛添些好的草料呢？便都不过是些玉米草秆罢了。

可李阿福家却不同。

那日他家借牛碾玉米，江二娘端来的草料里竟掺了些苜蓿糠、荞麦杆糠和玉米粗皮，可有满大盆哩！老牛吃了肯使力气，仅一个上午的工夫，便将李小曼所背来的两袋多的玉米给碾好了。

排在他家后头用石磨的李长田夫妻俩若有所思，口上虽说江二娘会做打算，然心下存了疑问，探向李小曼的视线也变得莫名起来。

“今儿这年是难过了，尤其等到春耕时，难道整村的田地都倚着这两头老牛去排种么？”一个坐在大槐树底下做针线的村妇且瞥得老牛身上那些凸出的骨头，不禁沉问道。

李长田皱了皱眉，“两头牛怎么都是不够使的。只怕耽误春种，我知道村里有些人家寻思着买牛，可淮水一带都没个好景，若去外地……且看看官府的政令再说吧。”

听得李长田话音里的沉顿，李小曼手头拿着芦苇扫帚轻轻扫面的动作不禁一滞，接着轻抬起眼来。

她便这般触到了李宝树他娘那道沉凝的目光。

刘菜粉对她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道：“你长田叔也是没想到这次牛疫竟会让村里遭受那么大的损失……”

“最初听闻药草不足的消息时，村里人各自都做了退步，道说先紧着去救治那些染病不重的猪牛……你长田叔何尝不为难？可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教人无奈的事情还在后头。官爷们撂挑子便不提了，大家紧念着治疫的药材竟还直接断缺了去。听魏医官说，运送关键药材的船只翻沉在淮水里了！可见天灾重重，便不论大家伙究竟使了多少气力，也终究事与愿违。”

刘菜粉一边帮着李小曼装面，一边瞥眼朝那头暂于树下歇息的老牛看去。

老牛也是一身黄毛，可尾巴被主人家剪短了好一截——不论怎么看，都不如自家先前的那头大黄牛威武……

刘菜粉心头难抑苦涩。她抿了抿唇，轻唤过李小曼与她挣着袋子口，接着问说道：“小曼，你爹娘对买牛的事可有所打算？”

“婶子的意思是？”李小曼眸光微抬，轻问道。

刘菜粉呵笑了笑，倒也并不拐弯抹角了，口中直说道：“你家从前一直都是借婶子家的牛使的，而今婶子家的大黄牛病死了，你爹娘是否寻思过春耕时使牛的事呢？是否要继续和婶子家共使一头？”

“菜粉婶子是想让我家里也出部分买牛的钱？”李小曼眨了下眼，很快便明白过来刘菜粉的意思，笑说道：“这事我回头问问我爹娘的意思，想来他们是愿意的，只是……”

“只是什么？”刘菜粉倒没想到李小曼的话音竟会这般笃然，眉间神色一时轻凝。

李小曼温和地笑应道：“只是那牛，平日里怕还需婶子家里照看着。我家没有多余的牛圈……”

“这都不是事儿，你家不用担心这些。”刘菜粉爽朗一笑，轻将李小曼的话给打断了去。

李阿福家里的情形她怎么会不清楚呢？除了关于牛圈的顾虑，李阿福家里没什么劳力，实已抽不出多少空闲时间养牛……这家人愿意在买牛时凑些钱出来，便已算得不错了。

“那回家后，你与你娘提说下这事？若她愿意，咱两家就这么先说定了？”

李小曼笑着点头应下，“成的。”

刘菜粉的心绪可算得舒缓了些，而待李小曼的态度一如初时。便连李宝树背玉米过来碾时，刘菜粉还转头使了儿子上前帮忙……

李宝树错愕不已，而李小曼亦忙着摆手拒绝，“婶子不用了，我再来背一趟也是一样的。”

“你这是跟婶子客气，还是与你宝树哥客气呢？”刘菜粉面上漾着笑意，可心头却十分尴尬……

敢情这两个孩子都已觉察到了自己曾经的那些“小心思”，所以处处紧避着。

李小曼到底没有拒绝她菜粉婶子的好意——在她确定刘菜粉确出于一片真心后。

而李宝树在避过他娘的脸后，神情直转为欣喜异常。他一路背着一袋多的米面却也不觉得如何重，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寻了新鲜事来与李小曼说。

石磨所在那处。

牵牛推磨的李长田且待那做针线的妇人也离开后，才悄语问自家媳妇道：“你方才与小曼提说出钱买牛的事怎么能这么直接呢？”

刘菜粉似笑非笑地转过眼来，“小姑娘心思通透着呢，我还怎么委婉？”

“我是觉着咱家先前放弃治牛，阿福哥他们心里指不定多生出什么想法来，而今咱们打算买牛，却还想着让他家出部分钱，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先前咱家虽然常常借牛给他家使，可那牛是咱家的啊，他家能有什么想法？”刘菜粉摊了摊手，“你这四处都想要顾及到村里人的想法，可累不累？”

“话是这个理，可阿福哥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让他家出钱，却没有明说他家出多少合适。出一半么？他家大抵是拿不出来的。”

李长田皱了皱眉，接着说道：“且瞧着以阿福哥那般好面子的性格，又怎愿意上门与咱们提说能否少出一些的话？”

“阿福哥又做不了他家里的主，便是上门来商说，那也是嫂子来。你知晓家里的难处，我也明白你想要拉阿福哥家一把的心意，但有的事谁都说不准的。”刘菜粉低叹了声。

“我没有明说他家该出多少，不还是为了顾及他家的面子，让两家人有个商量的余地不是？”刘菜粉的目光转而凝落在脚边的那个牛料盆里，展眉道：“到底他家比旁人多出了几头猪仔，保不准这半数的钱他家是出得起的。”

“呵，任凭谁家如今手上有两三百个铜钱，那也是富户了。”李长田轻扯了扯嘴角，随即把牵牛绳往手里又绕了一圈，紧拉了老牛继续推磨。

且听着石磨盘那“咯吱咯吱”的声响来回往复，刘菜粉的神色渐变得烦躁起来，仿佛许多事竟都与这石磨声一般，终究是难得结束了。

“谁说不是呢？”刘菜粉沉吟出声。

她这句应话终究隔了半晌，此刻听来有些突兀。李长田怔怔地回望过去，便听刘菜粉跟着提议道：“村里人的日子已越来越难了……要不趁着村里有些人家手上还有余粮，咱把李大闯家先前私占的那几块荒地拿出来卖了？”

“且提说不能使用银钱，需得拿了米粮来兑……你说怎么样？”

李长田闻言凝眉不语，只垂头紧牵着牛，绕着那石磨转了两圈后，方才停步点头。

……

不得不说，用米粮换地的主意一出，湾子里的农户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如今粮价爆涨，能多揣着几个铜板的“富户”们本就觉着布兜无端减轻了许多，而若是让他们出粮，各家亦是踌躇——尤其在隔壁泗淮县上有流民作乱的消息传来后。

谁知道之后的粮价会翻涨到什么地步？自家里便守着秋日里收起来的那点可怜的稻米、玉米和荞麦，也知日子难捱，这时候哪还有多余的米粮拿出来换地呢？

这日，李长田家的院子里，整个村里的农户几乎都来了……男人们咂吧着烟斗，女人们哄劝着哭闹出声的小孩，却迟迟未见人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