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童年往事(上)
作者:李勋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098

演员们全部古衣古装的,在戏台上来回踱着碎花步,心里以为美极了。五岁多一点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正儿八经的戏,秦腔全折子戏。虽然看不懂他们演的到底是什么,但单觉得古人那样的衣着打扮实在美妙极了。终究仍经受不住秦腔的那种哭腔,不论喜怒哀乐,一径哭也似的唱了出来,最终我头枕在爷爷的膝盖上睡着了。饿了醒来,看见戏台上的妇女还在咧着嘴哭字,没完没了,纵使觉得再美也终于恼羞成怒了,摇晃着爷爷的胳膊,“我肚子饥了,走,咱回家,回家!”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完了,”爷爷哄着我,仍专注地盯着台上的一颤一抖,“嗯??,快看,现在台子上有个吊死鬼!”

我往台子上瞅去,停住了吵闹。一个白衣白袍披头散的人在台子上抖着筛糠。我惊奇地看了一阵,期望有更奇异的事物来。然而这个吊死鬼终于抖抖袖袍哭起字来:“我、我、我个??-……”复又提醒我回家的念头,继续吵闹:“爷爷,走,咱回,咱不看戏了,走,咱回!”爷爷被我缠磨得没办法,从兜里掏出揉得软软毛毛的五分钱纸币给我:“给,你到戏场子进口,那儿有卖油条的,给你买一根油条吃。”我接过五分钱高兴极了,从戏台下的人群中蹦颠了出来。颠到戏场子进口死死盯着油锅里上下翻滚变得脆黄的油条,喉咙间不由自主地咕咕作响。卖油条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橡皮脸,两颊各一坨不大自然的红晕,象一个大红薯。看见我盯着油锅便笑俯着身子问:“你要买什么???”

“我爷爷叫我自己买一根油条吃!”我说。把右手掌开,手里的五分钱纸币无声地掉在他粗大的手掌里。我的手心里都攥?细汗。“好?,叔叔给你用纸包好,行么!”他用土黄色的草纸包了一根油条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掬住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口,几乎连草纸都吃进去了一口。我低着头吃着油条一边往前迈着脚步,心里美滋滋的,甚至还想:“回去后我给天朋显耀显耀??我爷爷今天带我去看戏了,还给我买了一根油条吃。”我终于最后一口把油条吃完了,一抬头却现自己不知道站在哪儿了。人群熙来攘往,有各种小买卖的摊儿。那天正好逢集,我已经走出了戏场胡乱走到集市上了,我在人群中冒找着爷爷,见不到爷爷。再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看见爷爷,我心里开始害怕了,“爷爷??”

“爷爷??”我刻着劲哭喊了出来,没有人理睬我。我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脚下还在走动,“爷爷??。”终于有一个粗重的手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臂。我本能地摔了摔胳臂,摔不脱,抬头一看是一个凶气十足的中年男人。整个脑袋象一个用来练武术的沙袋,腰里系着皮裙,油腻脏兮,手背厚而暗红散着肉腥气。我一见这样一个可怕的大人,吓得打了个尿颤哭得更厉害了,“啊呜??。”完全没有了哭词,恐惧地?着眉毛。鼻涕顺着人中槽流进了嘴里,咸咸的,我呸了几口唾沫,继续哭。这男人把我拉到一边僻路处,我一看我正在一个肉架子下面。几个肉钩子上挂着大小不一粉红色或者白色的肉。周围有好些大人(男人或女人)在询问:“这肉咋卖哩?”

“一块三毛七一斤。”这男人瓮声瓮气地回答,在尾音里充满了飞白的效果??很带劲的那种沙哑。有些人一听回话咧了咧舌头便走开了,有少些人用手在肉吊子上比划着:“给我剌这一绺子,对,可不要再搭什么骨头吆!”这男人抄起背后案板上三指宽的杀刀。浑身通白,偶尔有一点两点黑锈斑,薄闪闪,让人心里不由一森。顺着那人比划的那一道轻轻往下一画,一绺肉便捏在另一只手里,往托盘秤上一扔,“斤一两,一斤一块三毛七,一两是一毛三分七厘,一共是一块五毛一。我带你七厘钱!”

那人接过肉装进自己的菜篮子,从上衣兜里摸?烟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软软拉拉的纸币,“一块五毛钱算了,那一分钱你还值乎!”这卖肉的男人笑了笑接过那一块五毛钱,“看你说的,就赚这分分钱哩,咱能算了!”手并不往回缩还等在半空中。那买肉的人略为尴尬地自我嘲解地笑了笑,终于再从裤子兜的缝里夹?一枚一分钱硬币来,“我的天,挣的都是大票子,对一分二分的都扣掐得这么严实!”卖肉的男人把钱扔进案板下的那个木格子里。我短暂地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心里不由一乱。那么多的钱我还真没见过。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琳琅满目,其中那些分分硬币在兀自闪烁着金属光泽。我看到这些已经忘记了哭,忘记了自己走丢了。只有鼻子按照惯性不时地抽噎一下。

天已经擦黑了,集市上的人也稀疏了起来,卖肉的男人终于清闲了起来。肉架子上的肉也剩下不过零零星星毛毛草草的拳头大的几小块了。他放下杀刀,把手在一条污腻的毛巾上拭了拭,屈蹲到我面前,“你叫啥名字?”我对别人问我的名字而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紧紧地抿合着嘴不出声,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把鼻涕抹了一脸,一会儿风干了,把脸弄得紧绷绷的。他那凶气的脸上尽量做出温和的表情来,然而我仍然恐惧,并且防范着他。他再问了我一句:“你叫啥名字?”

我仍不出声,死死瞪着他。

“你不告诉我,那好,”他站了起来,我心里凸地蹿了一下,不知道他会干什么,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你再不告诉我名字,我就把你卖了。”他面转向人群来回走动的街道吆喝:“卖娃了??,卖娃了??。”

啊呜??,我一下子又哭了出来。他停止了吆喝复又蹲到我面前,“现在你叫啥名字?”

“李??勋阳。”我回答。“李”字倒是说得很清晰,“勋阳”两个字却说得轻而快。他重复了重复我的名字:“李?。”

“不是李?,是李??勋阳。”我纠正着说。

“啥,李啥?”

“李??勋阳。”

“还是没听清,你是不是咬舌子,把字咬慢些、咬真些!”他友善地继续问我。

“李??勋??阳??。”我有点气恼地一个字一个字喊了出来。“哦??,”他恍然大悟似的,“李勋阳,名字起得还好听,你老说个啥李?李?的,你达(爸)给你起的名字?”

我又不吭声了。他等了一会儿再问:“那你达叫啥名字,告诉我,我把你送回到你达跟前,嗯???”

“我不知道我达达(爸爸)的名字!”我说。当时我真的还不知道父亲的名字。终于知晓父亲的名字还是与比我大一岁的堂姐李利霞骂仗时知晓的。小孩子以为叫对方大人的名字便是狠狠地骂对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利霞姐耍恼了,开口便骂:“王素蓉(她妈妈??我四妈的名字,还是哥哥教给我的)!”她立刻回还到:“李兵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