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童年往事(中)
作者:李勋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46

我一听她喊这个名字,一时还愣怔了起来,有六七秒钟后才反应上来她喊的是父亲的名字。复再回还到:“王素蓉!”

“李兵民!”

“王素蓉!”

“李兵民!”

……,我们一直喊着对方大人的名字。一直喊到自己的嘴角困喉咙干燥的时候才慢慢停息了下来??偶尔还再崩出一句两句流弹。最后气咻咻地甩了甩身子,各进各家屋子。

“那你家在哪儿?”卖肉的男人继续问。他感觉自己在我面前强作出慈祥的脸来很难受,干脆按照一贯凶巴巴的脸对着我。我不由又是一阵紧张一阵害怕,身子抖索了几下,急?了?几下眼皮回答到:“缠沟。”其实我们村子叫陈家沟,由于很多人都把它念转了音,便念成了缠沟。

“缠沟。那谁把你**来的?”

“我跟我爷爷一块出来的。”

“你爷爷呢?”

“在戏场子上看戏哩!”

卖肉的男人问到这儿不再问我了,站起来忙自己的了。把肉架子上的肉取了下来归置进一个竹笼子里,再把案板下装钱的那个木格子抽了出来一并送到隔壁一个屋子里。复又出来,再把不必要收拾进屋子里东西归并好,向隔壁屋子喊了一下:“花巧!”应声而从隔壁屋子的窗口探出一个中年妇女的脸来,面乎乎的“哎!”

“这个娃跟他爷一块出来的,现在自己跑丢了,我到戏场子上把这娃给他爷送回去,你先吃你的饭,我回来了再吃饭。”

“哦,往快点,面在锅里都煮了一滚了,小心回来都焖了。”

“哦,你先吃。”

那中年妇女把脸缩了回去。他解开了腰间的皮裙随便往肉架子上一搭,啪啪啪拍了拍手,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个响指:“走,寻你爷去。”我被他这一弹疼得簇了簇眉头,嘴上不耐烦“哎呀”了一声。他被我逗得噗哧笑了一声,似乎漏气了一样,“呀,脾气还挺大的么,那刚才还丢人地哇哇乱哭!”

他扯着我的胳臂走到戏场子。戏早就完了,人已经全部散了,只剩下空戏台子和空戏场子。我看见戏台子上面的门额上一朵大五角星,漆皮已有点脱落了,也不再那么红,有点暗。听大人说十来年前到几年前(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这戏台子都是用来开什么批斗会或者公判会的。我和卖肉的男人盲目地站了一会儿他才把我往?带,快走到戏场子进口处,我看见爷爷急急火火地往进走,脸上一层灰白色。

“爷爷!”我喊了几声,甩开了卖肉的男人的手臂向爷爷扑了过去。扑到爷爷膝盖子上就要哭,爷爷一巴掌拍在我身上,“叫你乱跑,叫你长一双腿给我乱跑!”又接连几巴掌重重地拍在我身上,于是我便奋力地哭出声来。啊??呜??

“我爷爷对我可好了,今天下午带我去看戏还给我买了一根油条吃!”我吃罢晚饭,撂下碗筷,一溜烟跑出门就穿到了隔巷相望的天朋家的院落里。天朋正拿着他二哥天亮用纸给他折的冲锋枪自顾着玩耍。瞄着傍晚空中来回飞舞的蝙蝠,嘴上“啾啾”地打个不停。嘴角两边绽了两粒唾沫花,就像螃蟹在吐唾沫一样。我想玩他的冲锋枪,“让我玩一阵行不行?”我嘴上说着伸手就要去拿他的冲锋枪。他的手一抡就躲开了我的手。

“一个烂纸折的冲锋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爷爷今天下午还带我去集上了……”我便开始向他显耀爷爷下午带我去街道上的事。爷爷有**个孙子六七个孙女,其中我、弟弟、姐姐,还有那个堂姐李利霞正在五六岁之间,最喜欢在爷爷面前争宠,整日里缠磨着爷爷带着自己出去玩耍。若爷爷带了谁出去便受了分外的宠幸一般,高兴得放不下了。虽然下午差点走丢还被爷爷打了几巴掌,但回来后我还是在姐姐、弟弟以及利霞姐面前洋洋得意。惹得她们仨一致冲着我羞白眼:“看你自己把袄领都(嚣)张得没有了!”

我把袄领竖了起来,用舌头把牙帮子敲得梆梆响,“怎么样,袄领好好的,还在这儿哩,把你们咋不眼气(羡慕)死!”她们仨一致鄙夷地撇了撇嘴,“咦,这就把我们眼气死了,我们咋这么没出息呢!”我就不再搭理他们仨了,出去跟天朋玩去。

天朋长得很机灵,右太阳**上有一块氤氲的小指头蛋大的黑记。已上了一年级的姐姐和堂姐曾炫耀似的共同为我讲她们上过的课文,《小萝卜头》什么的。我听完了她们讲的故事,觉得天朋长得就像小萝卜头。

天朋最终还是不让我玩他的纸冲锋枪,我便威胁他:“你不叫我玩你的冲锋枪,以后我再有个什么好玩的东西也不叫你玩!”

“谁稀罕玩你的东西哩。啾啾啾。”我不知道他还在打什么东西玩,夜色渐重了起来,终于连蝙蝠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到时候可别后悔!”

“到时候看谁会后悔!”

“我不想跟你好了,你是个啬皮痂子,我要跟你恼。”我?于恼羞成怒了,气咻咻地搡了他一把。他停止了用嘴啾啾啾地打枪,用眼睛瞪了我好一阵子,才不紧不慢地说:“哼,有什么了不起,我早都不想跟你好了。”说着他勾?右手的小指头。小孩子们表示要好的时候相互摁大拇指,表示要恼时便相互勾小指头。我也勾?右手的小指头与他的小指头勾在一起:“恼,恼,三年不许好;辘轳把,转三匝,一百年,不说话。”勾完小指头我再哼了哼,出了他家院门,回到自家院落里了。

我家和四爸(利霞姐的爸爸)共用一

进院落,颇象一个地道的三合院。如右图。

东边1和2分别是我家的上屋和灶房。西

边的3和4分别是四爸家的上屋和灶房。

5是爷爷住的堂屋。6是正庐门,后来一

次夜里下大雨将这个正庐门连同那一段土

墙倒塌掉了,到现在还没有修复起来。形

成了一个不封口的“口”字形状。7是偏门。

我从偏门进来,走进上屋。母亲在煤油灯下

做着针线活,父亲坐在脚地上一边咳着痰一

边抽着纸烟。见我从外面耍回来了,父亲轻笑着骂着说:“嗯呀,咱家那个闷蛋回来了。咋么那么闷(愚笨)呢,今天下午跟着你爷还能把你跑丢了,把你爷爷可急得呀!”哥哥和姐姐紧挨着父亲坐着,不吭声,静悄悄的。煤油灯的焰心跳蹿得很活跃,母亲也跟着笑了一笑,“就说呢,咋那么闷气?。原路来原路回去还能把自己丢了。”

本来还想狡辩一下。但看见哥哥和姐姐都有些嘲笑的神色便不想再狡辩了。弟弟在母亲背后玩耍,一会儿扯母亲的袖子一会儿搂母亲的脖子,使母亲的针线活做不顺畅,于是母亲不时呵斥:“静定,给我往静定!”弟弟却是个人来疯,越说他他便闹腾得越欢。母亲终于轻轻地很假做似的打了弟弟一**,弟弟却脸一抽歪咧咧地开始叫唤了。我和姐姐、哥哥都在一旁嘲笑道:“干叫唤,没眼泪。干叫唤,没眼泪。……”

弟弟回骂着我们:“少屁干!叫你(们)屁干哩!……”我们嘈杂一团。父亲终于被我们吵烦了,呵斥哥哥、姐姐和我:“你们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仨便噤住了声,连拧?一下都不敢。弟弟快意地笑了笑。呆呆地再坐了有一半个小时,父亲说:“该睡了,快去睡觉去。”我们仨站起来,拿了另一个煤油灯点着走出上屋进了灶房。灶房里辟了一个小阁子,垒了个土炕。我和哥哥、姐姐就挤在这个炕上睡觉。我们仨同时在一个大铝盆里洗过脚,哥哥命令我和姐姐把洗脚水抬出去倒掉。之后我们依次上了炕,哥哥睡一头,我和姐姐睡另一头。哥哥的脚伸在我和姐姐两人之间,脚都搭在我下巴上了。吹灭了煤油灯,我便闭合起眼睛。弟弟跟着父母睡在上屋里。

第二天早午饭都做熟了,我们仨还在熟睡。父亲把我们仨喊醒来,同时呵斥着。我们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洗过脸,端起饭碗就吃饭。爷爷被二伯家的孙子请过河去他家吃饭去了。二伯、父亲、四爸三家轮流管待爷爷的饭伙,一天一天地轮着,三天一轮回。大伯二十六七年前被招赘到山外去了。大伯多次来信要求爷爷到他家住上个一年半载的,爷爷总是让人回信:“……,山外我终究住不惯,再说年纪也这么大了,说蹬腿就蹬腿的时候了,到时候万一有一个三长两短,怎么把我的尸往回拉哦……。”大伯没有办法,只好在信中一恳请二伯、父亲、四爸把爷爷赡养好,“我?于尽不了孝道!”

爷爷爱吃羊肉泡。每三天轮到我家管待爷爷的饭伙,父亲都去街道上割上不足半斤的羊肉,自己动手为爷爷做羊肉泡。早中晚各三次,爷爷竟相吃两不厌。但每次又吃不完,剩的倒也不多,半碗左右。父亲把爷爷胜的这半碗羊肉泡分给我们姊妹四个吃。我却一口也不吃(我几乎就不吃肉,任何肉),嫌味太怪,惹得父母嗔骂:“真是一个大闷蛋,人家有肉都争着吃哩,你个闷蛋还躲得远远的。”有时父母也夹着尝上一口。

我丢下碗筷就跑?院门去找别的小伙伴玩耍。我们十几个小伙伴分成两派队伍,开始“打仗”。双方都有一个师长和团长,剩下的都是“普通士兵”。我方“师长”和对方“师长”争执哪派当“中国八路军”哪派当“小日本鬼子”,互不相让,相持不下。最后两个人划剪子包袱锤来决定。对方“师长”划输了,遭到他们自己队员的一阵抱怨:“什么臭手,一划就划输了。”但也无可奈何。各人抽了一支玉米杆当作“枪支”使用。双方“师长”宣战。双方队员四散而开,藏在院墙背后,掩在树丛中,伏在石头上,闭着一只眼睛瞄着“枪”的准星,嘴上啾啾啾地打枪。每个人中了几十枪都不愿意死,打死他的对方喊:“你已经死了!”

“我还没有死,你才打到我腿上,”他争辩着,嘴上却加紧了反击,啾啾,啾啾啾,一连打了十几个“快枪”,“你才死了,我一枪都打到你头上了。”

“你是小日本鬼子,早都该死了。”

“不,你才是小日本鬼子,才早都该死了。”

最后两个人都不死,往另一个场院里跑去,且战且转移。打了半晌子,天朋从他家跑?来了也要参加“打仗”。他一听对方是“小日本鬼子”便不愿参加对方,要参加我方。他给我方“师长”央求,“师长”便要答应了,我却不同意

“不行,不叫天朋加入!”

“师长”见我不同意就犹豫了。天朋看了看我说:“人家是师长,比你官大,说了算话。”我把眼睛迈向一边说:“不管师长官大不大,只有我和师长共同说了才算话!”其余队员都不作声,“普通士兵”只有服从命令的份。“师长”看了看天朋说:“你还是给勋阳说吧,只要他行,你就可以加入我们。”

于是天朋才可怜巴巴地把目光递了过来,我又一次躲开他的目光。他走到我跟前,恳求着问:“行不行?”我低着头说:“咱俩都恼了,不要跟我说话,舔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