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心心相印 50
作者:柳豫闻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81

她难忘怀,在那凄风苦雨年代,两人夜半在汇江河畔洒泪分手的情景。那难分难舍、揪心的别离,每每想起,不能自己。没有她的见义勇为,自己怕早落入魔掌,不在了人间,大仇未报,母孝未尽,亲人未聚,岂不遗恨终身?更难有今天的新生。长了二十多岁,才堂堂正正当人,真正享受到了一个人的尊严,尝到了工作的乐趣。而她……却过早被万恶的敌人夺去了生命……,她想着,华兰娇嫩白皙的脸上,明亮而透着稚气的水秀大眼,总闪烁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那热情忘我的工作、单纯朴实的性格、黑亮粗短的辫、轻盈活快的步子……恍惚中,那翩翩风采,朝她微笑着姗姗而来,鼻子一酸,控制不住的泪珠,扑簌簌流下来。

白明茫然不知所措:“淑菲,你……怎么啦?”

淑菲仍无动于衷,呆立不动。

停了会,她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用手帕揩了下眼,把烟荷包往他眼前晃了晃,深情地说:“怪不得徐排长着急,这是一位同志的遗物。”

白明不知就里。

几年的军旅生活,使他摸透战士的心。自己的东西,乃至生命,都可置之度外,唯群众所赠一针一线,视为珍宝,这心情他是理解的,为啥淑菲感情如此冲动?

淑菲见白明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她,把一条辫轻轻拎到身后,幽幽地谈了下华兰遇害情况及当年她的遭遇。

白明认识华兰,猛然记起,十分痛惜地:“反动派欠下的血债太多了,此仇,总有一天会向他算总帐的。”

两人都正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尤其白明,知识渊博、见多识广,闸门一开,便有说不完的话。从目前局势说到形势的展,由祖国的命运谈到个人的未来,心儿象插上翅膀,飞上兰天,遨游太空,你一句我一句的边走边说。

凌志远足足在岩洞里钻了大半天,心里由惊而怕,由怕生恨,想到差点被炸死,一腔怨愤,转成了对淑菲的切齿仇恨:“好个负心人,为了你,连命都贴上了!再不能留恋她。”心里萌生出许多念头。但慑于畏惧和他天性嗫嚅,终又抛弃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回北平老家’。听听外面没有响动,早饥肠辘辘,先探头往外看了看,见沟里静悄悄的没人影儿,然后朝天上望了阵,深怕空中再突然掉下颗炸弹来。然而,只有河边柳树上几只喜鹊,尾巴一蹶,象嘲弄他似的,“嘁嘁喳喳”欢叫着。

他啐了口粘痰,试试探探爬出来,滚得满身满头尽是土,身子酥软,骨架象散了,鼻尖刀削般疼。用手一摸,还湿糊糊的,土和血粘到一块,才清楚是场虚惊,原是摔跌后撞破的,脸不觉显出几分尴尬。见日头偏西,伸了个懒腰,想回去吃点东西,向毕哲峰打个招乎就动身。迈起沉重的步子,无精打彩走着,偏偏飞来只苍蝇,大概是想吮吸他鼻尖上的脏,往脸上乱飞乱撞。他骂了声,生气的使劲去打:“啪”的一记耳光,打得脸火辣辣疼,耳朵“嗡嗡”响,两眼金星直冒。他把这一切,也记在淑菲帐上,不由愤愤然长出了口气。

正低头走着,忽听一阵说话声,抬头看时,淑菲和白明双双从北面转来,说得风风雨雨。吃醋、妒忌、愤怒,一齐从心头涌起,恨不得拣块石头砸过去,一拼为快。

两人也看见了他。

淑菲见他满脸血污,只以为受了伤,半截身子都凉了,“啊”了声儿,干张嘴说不出话,两腿哆嗦着朝他走来。细一打量,却见他滚得满头满身尽是泥土,从来的方向看,更证实了小胖的话。想想同志们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壮烈情景,自己面对废墟流泪,来贵、建敏为他烧得焦头烂额,小胖的嘲弄……桩桩件件,心里象打翻五味瓶,随之升起股无名之火,气得浑身抖,牙咬下唇,移动的步子停下来,脸睹气扭到一边。

凌志远刚才还见她高谈阔论,有说有笑,一见他,态度陡变,似仇人般不屑一顾,眼见得谣传成了事实,刚要反唇相讥,白明没注意到两人剑拔弩张的表情变化,只想淑菲碍着自己面不好意思上前,忙走过来关切地:“凌大夫,你……挂彩啦?”就去扶他。

不防凌志远一甩手,怒目相视,脸阴沉得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地:“我知道,有人早想让我死呢。姓白的,这夺妻之恨,我决不会善罢干休!”愤然而去。

白明弄了个大张嘴,急得满脸通红,愣了下神,扭回头来看了淑菲一眼:“这、这是从何说起?”

此时,淑菲早被震怒气傻了,苦涩、酸楚、憎恨、厌恶、哀怨,交织在一起,撞击着她的心扉。

尽管近来,两人感情的裂痕在加深,也全是爱之切而恨之深,总想他会醒悟过来,象大伙一样,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作为一个有知识的青年人,在祖国命运攸关的时刻,献出自己光和热。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也憧憬着两人的未来。万没想到,他的灵魂竟是这样肮脏、卑微。想到过去的相爱、对未来的幻想、象吞了只苍蝇,只想呕吐。尤其,不能容忍侮辱自己的同志,无辜的战友。羞愧、愤怒、绝望拧结到一起,万箭穿心,她恨命咬着嘴唇,显然有股暗暗思潮的湍流冲击着她的心,竭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栗,没回答白明的话,也无法回答他的话,疯了似的扭头朝医院奔去。

凌志远终于不辞而别。

他伤透了她的心。

既怨他义少情薄,更恨他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可耻逃兵。神情恍惚,心乱如麻,似有所失,觉得两人相遇如梦,酿成一幕悲剧,竟如此诀别,不了了之。魂牵梦绕,夜不成寐;又有所得,平时只怕他闯乱子,出乖露丑,防微之心已到极限,心儿总是崩得紧紧的。可怕的事终于生,反倒松了一口气。

矛盾啊,尽管这样,总有种悲戚之感。

经岳萍、肖冰不断从旁劝慰,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淑菲迎接不暇。

她正把眼泪往肚里流,平地冒起一股风:凌志远是李克同党,敌人从北平派来的特务,现已暴露,畏罪潜逃。更有甚者,她为了灭口,有意安排的金蝉脱壳云云,传得神乎其神。

谣言似一支支毒箭,朝她射来,再无招架之力。因为她与凌志远的关系,纵然浑身是嘴,也难说清,难道两年没见,他真的加入了特务组织?……连她也生了疑。

对此谣言,张伟、岳萍、肖冰分析再三,觉得终难成立。

张伟说:“他的懒散和傲气,从反面证明他不是那个料。试想,那有这样的傻瓜,故意暴露自己?”

岳萍说:“是啊,特务如象他这样,我们的对手是呆头鹅,而不是狐狸了。”

肖冰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我认为,他的出走,与这儿的艰险不无关系。”张伟分析道:“不过我总感到,也含有其它因素,这因素嘛……”张伟拧眉沉思,三人几经研究,没能解开其中之谜。

尽管如此,他的出走与淑菲确是风马牛不相及。

虽经岳萍他们再三劝慰,几次辟谣,淑菲总认为难洗自己清白之身,恨不能挖出心肝让大家看看。回到屋里,更觉凄苦无告,伤感孤寂。没想在爱情上也同人生之路一样,命运总是在捉弄她,不得舒心与安宁。她,或闭目遐想,或依床假寝,心绪不宁,如坐针毡……

是啊,接踵而来的袭击,如暴雨冰雹,对一个涉世不深的青年女子,够残酷了。每每想起那些呕心逆耳的话,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世上还有啥比得不到同志的信任而苦恼?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披衣起来,看看外面,星斗满天,已是夜阑人静的时候。一勾残月挂在山头,面对浩瀚的星空,在幽远深邃的夜空闪烁,倍感悲凉凄楚。窗外虫声唧唧,不知名的山雀,出几声梦呓般低鸣。猫头鹰在对面崖头上,一阵阵狞笑,不觉毛骨悚然。只觉沉沉夜雾,朝她袭来。

远眺岳萍房间,还透着亮光,射出一线光明。犹豫片刻,一咬牙朝岳萍住地奔去。

走到门口,见室内摇曳的烛光里,窗纸上晃动着几个人影。屏息而听,张伟、肖冰正一声高一声低的谈论自己。脸一红,推门的手不由停下来。只听张伟说:“……我们决不能让敌人牵着鼻子走,这是裁脏、陷害,转移视线。凌志远虽从敌占区来不久,正象我们分析,他不愿任意受父支配,多少还有点爱国心。但主要是为了淑菲,在艰苦的革命和爱情的天平上,在血与火的斗争中,由于对革命缺乏认识,害怕了,退却了,终于选择了前者,忍疼而去。至于淑菲,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把她搞得抬不起头,乱我军心,给工作造成损失,进而离间我们之间的感情,达得瓦解之目的……”

淑菲身子不由一颤,万没想到组织这样信赖自己。一种无名的悲怨和羞愧袭上心头,抿紧嘴极力忍着夺眶而出的泪珠。

接下来是岳萍的声音:“从谣言中,使我们识破了庐山面目,要进一步观察其动向,切不可打草惊蛇……”

淑菲一双眸子泪光莹莹,却没让它流出来,只觉有股暖流,传遍全身,推门进屋的勇气顿时全消。岳萍含沙射影的话指的是谁?正在猜察,就听肖冰接上了话:“不过,注意敌特动向的同时,要作好淑菲的工作,她是株好苗子,但还娇嫩,经不起风霜雨露,我们要保护她、培养她,让她更坚强起来,长成参天大树。凌志远出走,我们有责任,平时因对他缺乏教育,以至展到今天这一步。本来就够难过了,可不能再刺伤她的心……

淑菲听到这里,终于黯然泪下,不由唏嘘哽咽起来,一股怨气顷刻烟消云散,那滴血的心象一下被抚平了。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也许二者兼有。扭转身子,匆匆朝住地奔去。

到得屋里,心里感慨万千,再无睡意。独坐灯下,疏理着乱嘈嘈的思绪,回顾着走过来的人生之路。张伟、岳萍、肖冰暖人肺腑、知人善任的语言,不时在耳畔响起。象盟誓一般,心里说:“决不辜负组织的信赖,要用一颗赤子之心,报答知遇之恩。”想到这儿,终于从愁肠百转的个人情感解脱出来,浑身顿觉舒坦坦的,她不屑一顾那些阴暗角落里吹来的冷风,决心以实际行动,去迎接更残酷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