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冰见她年纪轻轻，对世事看得如此透僻，是个难得人才，担心她锋芒太露，踏自己复辙：“小妹，你是搞新闻的，就目前而言，我提醒你，还要心中所有，笔下所无……”

亚男没等她说完，显出无畏和豁达：“肖姐放心，对一些一心想出人头地，提出些不着边际无稽之谈，拉我当吹鼓手，他选错了对象，身正不怕影子歪，立志要用我的笔，为社会主义建设鼓而呼。对那些固执乖谬的，偏颇不正的，要疾呼、鞭笞，这是党付于我神圣使命，不管遇到什么惊涛骇浪，义无反顾。”

从亚男身上，肖冰对祖国未来充满希望，她那大智大诚大仁大义，为真理而拼搏精神，使肖冰感动，问亚男：“你来这里，是为了采访吧？”

亚男见问，脸突然晴转阴，随之，不无调侃地：“实对你说，那次采访，以及晚报对大坝争论，报社付出不菲代价。我社老总石碧是个耿直人，曾与赖青展开一场激烈舌战，几乎挂冠而去。赖青虎视眈眈，想找老总茬儿，结果大坝暴露，赖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才收敛几分气焰。他并不甘心，这不，利用大办钢铁为名，不顾社里人手短缺，一鞭子把老总、副总、我及一批同仁赶到这儿。”

肖冰见她受挫而没消沉，更心存敬佩：“那么，看你又不象劳动的样子？”

亚男眨眨眼，声音降低了几度：“肖姐，你不是外人，老总和我们一致认为，这种炼法，是劳民伤财，别瞧整天敲锣打鼓放鞭炮，报喜、放卫星什么的，其实都是些炉碴蛋，多数人属于无知，确有人投其所好，不以国家人民利益为重，只考虑自己红顶子上能多插根翎毛，老总让我默默实地考察，准备向中央内参写份调查报告。”

肖冰吃惊之余，对亚男和这位老总肃然起敬。她有同感，因劳动力几乎全集中和服务于炼铁，来基地路上，红薯无人收，只得用犁犁，怕有一半埋进翻卷的土里。满地雪白棉花没人摘，成了炼铁基地及运输人员卫生纸，丰产不能丰收，使人痛惜。石碧和亚男敢向内参直陈其言，该有多大勇气？上层领导如能知道下面实情，决不允许任意胡为。根据自己磨难与遭际，风险之大，令人难测，心生怜惜，担心地：“你们考虑过后果吗？”

亚男不以为然：“秉笔直书，何罪之有，相信中央会海纳百川。”她停了下：“因我的莽撞，也确实给一些同志带来风险。”

亚男嘎然而止，似陷入沉痛追忆里，脸有不悦：“肖姐，还记得在大坝上给郝辛解围的那个6文逊？”

“记得，看来此人城府很深。”

“无独有偶，是个与叶辉穿连裆裤的人，十足小爬虫，阴谋家，藏奸里手。”亚男气极填胸：“利用握手言欢、拍肩捶背、称兄道弟之机，掌握参观者主要人情况，向赖青打了黑报告，添油加醋，大肆鼓噪，别有用心地陷害。要不是大坝不幸言中，这些人都被列入反右补课漏网分子，就这样，赖青仍不放过，利用大办钢铁，一个不留全赶了来。”说到这里，她似一下成熟了，似在对肖冰，又象在自语：“6文逊表演，终使我识破‘红尘’，仁有假仁，义有假义，行假仁义者，即为伪君子，对伪君子这类假好人，避之则吉，可这类人又极难测，防不胜防，笑容背后不知暗藏多少刀子。他们形似忠厚，道貌岸然扮好人，心里却尽是阴谋鬼计，内心想什么，你永远难识破。6文逊又给我上了一课：择交宜慎，脑子里要装个‘探雷器’，小心陷阱。对这些人，到有点沉重对轻盈、黑暗对光明之感。”说到这里，脸上略显羞涩和无奈：“我领悟出，人类，也和自然界一样，有蜜蜂，也有苍蝇、蚊子，只是人作为万物之灵，不象自然界那样，一眼就识别出来。坚信这种现象是暂时的，苍蝇再伪装，因采的不是蜜，其臭气迟早会让人嗅出来。”

肖冰对亚男一番哲理性论述，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年纪轻轻，对人对事，分析得多么精辟！不由问：“小妹，你是从哪所大学毕业的？”

“人大。”亚男勉强启齿，看出来，她不想炫耀自己出自名门学府：“不过肖姐，真正使我趋向成熟，是参加工作这两年多社会大学。实践，长了不少见识，社会，不象在学校想得那么天真，就以你为例，政绩斐然，却受到如此不公。我悟出：人要有追求，一生少不了有血有泪，有爱有悔，有成功也有失败，在这滚滚尘寰中跌打滚爬，岂能一尘不染，似出水芙蓉？关键是做到无悔此生。人各异其趣，嘻笑怒骂由他，决不让那些小人耗去自己时间与精力。”

肖冰见提到自己，深感惭愧，对她更加倾慕，才真体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句名言。不由脱口而出：“小妹，不亏新中国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我真为你的立论与胆识由衷敬佩。”

亚男脸上显出几分羞涩：“看肖姐说的，你永远是我的导师，学习榜样，前进动力，这，在初踏仕途，已深深扎根在我心中，总想，我两一定有缘，天随人愿，尽管是在这处境下相遇，但，一定用事实证明人生价值，一切是非，都无足挂齿，瑕不掩瑜，现实，证明你是正确的，郝辛不就是典型例证，作恶自毙？尽管，他只是个替罪羊，过河卒，总算消了人们几分恶气，斩草未除根，遇机会还要兴风作浪。不难想到，今后，定会有推波助澜之人，轩然大波之事，铤而走险之徒。但我要直言不讳地说：只要坚信我们伟大人民、伟大的党，谬论终归是短命的，也是徒劳的。”

亚男当时在大坝上质疑，语惊众人，雄辩句句有力，早让肖冰折服，万没想到，她胸中丘壑如此天广地阔，恋恋分手时，肖冰说：“我一批同事，还有我那口子，也在基地，名为劳动，实则改造，很想见见他们，你利用自由之身，抽时间代我找下。”

亚男兴奋地：“肖姐，我见过了，对他们的不公，向指挥长汇报后已得到纠正，离这儿还有二十多里，我住指挥部招待所，不过――亚男诚挚而凝重地：“不瞒肖姐，为准备材料，正通宵达旦，为慎重且见成效，近一、二天我就进京，通过我一个在内参工作同学，争取能见到领导或更高一级长，连同漏水河大坝，通过解剖这只‘麻雀’，对目前浮夸风及对知识分子政策性探讨，想一并连文字材料加口头汇报，设法引起上层重视和摸清下边实情，怕得误些时日。”

肖冰对她不为自身得失，仗义直言，憨直性格，敢作敢为，十分感动：“先忙你的大事，我会有机会见到的，至于不公，全看大气候，只要天‘转暖’，穿单衣也不冷，对吧？”

两人真可说水乳交融，灵犀相通，肖冰一句寓于哲理的话，两人都笑了。

肖冰一行根据安排，到太行山往回运木炭，供炼铁用。

太行山对她来说，常有种绻缱之情，巍巍壮观的太行崖峰，风吹浪涌密林深处，山谷里不但秀色可餐，斑斑石色，还曾激起她寻幽揽胜欲念，只是从没机遇罢了。那里一草一木，一石一涧，让她神往，山里人忠厚和勤奋，更使她倍感亲切，每次入山，有宾至如归之感。太行山曾是她投身革命中一站，培养了她，锻炼了她，也哺育了她――是她第二故乡。

可是，当她带人行程半日走到山脚下，向山上仰望时，一下陌生了，她所熟悉的峭拔凝立、硕大无朋、蔚为壮观的山上，不见了风吹浪涌林木，扶疏叠翠景物，喷秀吐翠如玉若珠绿叶，被伐倒未来得运走的木桩，象一场激战后死者，东倒西歪躺在山坡上，满山裸露着褐红色岩石，象被剥尽衣服的老太婆，丑俗又显得凄凉。肖冰心头一酸，象打翻五味瓶，不是滋味，她麻木、痴呆、不知所以。

回来路上，一去几十里，又负荷几十斤重量，疲倦象传染病似的，迅在每个人身上蔓延，可是还得咬牙前行。

路上，见一个个村庄农家小院大都没了边墙，正自奇怪，迎面碰见张军，忙放下木炭，话没出唇，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清楚，自己冤案，张军冒着多大风险挺身而去，却还没机会道声谢。

张军见她一脸疲惫，忙奔过来，边跑边喊：“肖姐，你这身子骨……”

两人紧握双手，相对无言，肖冰清楚张军处境微妙，深怕因自己受牵累，常要他防患虑险，小心从事。问了下芹芳近况后，眼望残垣断壁村落，提出心中疑团，张军低声气愤地：“这是叶辉提出的口号，‘边墙一扫空，斩断封建根，既能当肥料，不用走大门。’你看，有的墙坯还带鲜红炉碴面儿，能当肥料？人家派有检查团，只要留下一堵墙，就是对抗大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