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非花楼的酒席(一)
作者:恭揽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38

非花楼这两年名声渐起,象流言一样不可遏止。邹渐颇感烦恼。

江水在非花楼外绕过一个大圈,水势渐趋平缓,从江对面的山上往下望,非花楼正如一把纸扇,向着江中徐徐打开,楼房疏落有致,树木掩映,背后山势如削,顺手推出花窗,“呀”的一声,远地里铺展开一幅宋人范宽的山水,一派安详。过路人的目光就会落到临近河边的那间别致的亭阁。亭子上下两层,角檐挑得很开,既稳重又大气,站在亭子间,深秋的穹窿下,江水如练,那就不免有一分感伤,如烟似雾的感伤,自是轻松赏秋的人们所不可或少的。这一份妙悟,也正是庄院的主人引以为得意的地方。

“老爷,斜白山庄又来人了,客人还带着一件字画来。”

亭子里的酒桌终于安排停当,邹渐便负着手往河边去;沿亭子背后的小路下坡,出院墙的小门便可直到河边。听到夫人赵氏的话,邹渐停住脚。

“人呢?”

“在客厅里等着呢。”看到邹渐往回走,赵氏补了一句:“你那脾性,早让人给摸透了。”

邹渐回头笑道:“我倒要看看是谁的字画。”

来人远远看到邹渐过来,便起身相迎:“邹兄,还认得裴某否?”

邹渐笑道:“有两种人邹某是忘不了的。一种是象邹某一样啸傲山林的,一种就象六庄主一样令人讨厌的。初次见面时,天气还是颇冷,一转眼间,天气又已经转凉,六庄主真会挑日子,只是这样的日子,雄风拂槛,霜叶向晚,实在是一年当中最惬意时刻,邹某可不会挑这样的日子出行。六庄主请坐。”

裴逸举止洒脱,一如其名,在斜白山庄九位庄主中排行老六。随即笑道:“草书无法,谁知道咱俩最后能否成为好朋友?裴某今天就带来了一幅怀素的草书《临日贴》,还请邹兄说上几句。”说着便在几上展开怀素藏本。

邹渐的眼睛顿时一亮,好一会方道:“瘦不露骨,确是真品。”

裴逸已在紫檀椅上坐着,喝了一口雨前茶,眼角打量着邹渐道:“邹兄喜欢,裴某愿以此贴相送。何日出游,顺路便来我庄中喝茶,我斜白山庄的茶虽不见得比你非花楼的茶好,然一边品着香茗,一边赏着五藏楼上藏品,与此刻心情不可同日而语。”

五藏楼在江南一带名声响亮,斜白山庄前庄主韩曾水一生潜心收藏字画,遂起一座高楼,将他尤为心仪的五件珍品收藏其中。当年唐断雪硬闯斜白山庄,为的就是一睹藏品真颜,珍稀如怀素的《临日贴》亦可以随便与人,楼内藏品之稀罕自然令人觊觎,那事件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邹渐却道:“说来说去,还是去你斜白山庄。邹某半年前已经说过,我说到底不过是一介书生,窗外的事,于我何干。你将帖子收起,咱们品物说话,说的是屋子内的事,我还当你是朋友。”

裴逸似乎料到这番话,脸上笑意不减,“我在过来的路上,听说邹兄的高徒已做了风威镖局的镖头。”

邹渐坐下道:“镖行是时下最历练人的行业。是邹某的主意。”

裴逸道:“上一回我就说过,邓世兄面冷心不冷,终非池中之物。风威镖局不过杭州湾里的一只小船,稍息一下则可,长久打算,只怕会让主人长时间地处于风口浪尖。”

邹渐道:“是船只就要遭遇风险,就看舵手如何把握。”

裴逸抬了一下手:“邹兄心静如水,如何了解别人用心?我有一分能耐,要做二分的事,我有十分能耐,我就做通天的事。你别以为风威镖局顺风顺水,那是它小心在意贴着岸走。徐怀集是怎样的人,你我十分清楚,依仗着邓世兄,徐怀集就敢揽海上的生意了。”

邹渐道:“你太抬举小徒了。我看在哪都没有区别。关键是”

裴逸道:“邹兄是装糊涂了。那终究是一只小船。”

邹渐道:“据我所知,十五年前,斜白山庄还没有风威镖局现在这等规模。什么事总有一个积累的过程,谁能料到风威镖局将来的局面,邹某倒是乐意慢慢地看着。”

裴逸耐心地道:“有一点邹兄是否想到,江南这点地盘,已经有了景疏楼、耕烟山庄、尽卷溪和斜白山庄,人家都嫌拥挤了,喘不过气来了,你再往里挤,谁给你挪地方呢?还不一脚踏扁了省事。”

邹渐道:“山野之人,闲来无事,不过爱好空谈,六庄主别往心里去。”

裴逸道:“邹兄始终拒我于千里,对我斜白山庄是大有成见,斜白山庄树大招风,江湖上自然是什么话都有,但对待朋友,我斜白山庄向来是诚意的。”

邹渐笑道:“邹某只是不敢高攀。”

裴逸摸不到他的心思,便道:“听说邓世兄今晚回来?”

邹渐道:“我已备下酒席,为他接风。”毫无挽留之意。

裴逸失望地道:“裴某来得真不是时候。”

邹渐道:“恕我不能多陪了。”

几乎是毫不客气地逐客了,裴逸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我还是那句话,草书无法,谁知道咱俩最后能否成为好朋友?”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邹渐送到厅前石阶上,望着裴逸出大门而去。回到园子里,赵氏道:“走了?”

邹渐道:“倒是给我撵走了。”

赵氏道:“只是让你过去看看?”

邹渐道:“这些人的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

赵氏展颜一笑,道:“你倒变得利索了。”

邹渐道:“可不能把咱们的正经事儿给耽搁了。”

赵氏道:“刚才我看你往河边去,你是耐不住性子了。钟儿就在路上,你急,孩子会更急。”

“是吗?”。只听夫人道:“人家做师父的,急在心里,面子顾得周全,一本正经地坐在紫檀椅上,等着徒弟过来叩拜。哪有你这猴性,来来回回地晃,几句唐诗是镇不住这性子了。”

邹渐便笑了。拍拍微微福的肚子:“孩子会有出息,不比他师父,过足了清静日子,不长学问,只长了个肚子。拿夫人的话说,就当是别开生面。”两人说着,早忘了客人过来一事,邹渐抬头望见远山,远山早被暮色描成了一道轮廓。园子里的夜晚来得早,赵氏吩咐随身丫鬟小红,是该点灯的时候了。

院落里顿时灯火通明,几乎照得见往来的脚步声。赵氏走近去,右手轻轻挽住邹渐的臂膀。凉风起来了,落叶簌簌,本来空阔的园子,被灯火堆积的影子挤得狭小了,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亭子的题匾上,题匾上“未见”二字,天真率意,深得米芾神韵。

“爷爷是过来人,当年他老人家的名字在江湖上是何等响亮,到头来看破纷扰,辗转此地寻求安宁。这‘未见’两字,我猜想就是不见的意思。绕过了外面江湖的风浪,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邹渐不以为然:“夫人你看,咱们园子里的池木花石,哪一件不是整得草率慌张,丝毫不见退隐人虚窗留月的闲情逸致,好像就是障眼的摆设,可见在他老人家当时也不过将自己当作是居停主人。不瞒夫人你说,前天听到钟儿的好消息,我心里竟然也闹得慌。”

“你常跟我夸,这孩子天生异禀。来日得了你一身功夫,真能做下几件大事情出来,还怕没人知道你邹渐的大名。这也是你邹家的荣耀。”

“所以我觉得今晚是时候了。”赵氏听说,脸上漾着笑,松开手往回走,邹渐跟着道,“我的心思瞒不过夫人。风威镖局这些年在中原积聚了不小的名声,将来会有他独当一面的机会。哦,来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顺着河道传了过来。

邹渐道:“夫人,这马蹄声多好听。”夫妇俩相视一笑,双双迎到大门外。

黑暗中鞭子“啪”的一声响,一匹高大白马急冲过来,一受羁勒,立时停下。邹渐暗赞:“这孩子出去不过三个月,骑术可是进境不少。”

来的正是他的徒弟邓钟。邓钟背着包裹,飞身下马,跪拜道:“师父,师娘。”一身窄衣结束,风尘仆仆,显然赶得匆忙。

“钟儿,快起来。让师娘看看你。”邓钟被赵氏抓住了手,脸上竟露出腼腆的笑,赵氏拿丝帕拭去他额头汗水,笑道,“老爷,你看钟儿瘦了没有?”

邹渐大声道:“没瘦,是长大了。邹福,把马牵后面去。”老仆人八十多岁了,须皓白,从两人背后走出,一边答应着。邓钟道:“太爷爷,这回你又输了。”邹渐夫妇一愣,邹福甩着白须:“输了可不好,明天跟你太爷爷好好聊聊。”过去牵了马,绕着墙根往后院去。

赵氏看着邓钟的脸,道:“瘦是没瘦,就是黑了许多。先去换了衣服,你师父整治了一桌酒席,要给你接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