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盘18
作者:魂飞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38

18

午夜,出租车悄然潜进好石村,它的怪状灯柱划破了小村深沉、哀伤的黑暗,连狗都噤了声。好石村出石材远近闻名所以才叫好石村,司机大哥以前开卡车常来这里拉石料,所以轻车熟路,一口气开到这里,路上不曾担搁。

现在出租车停在路边喘息,打开暗红的车内灯。整个小村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灰白的石头,他们就像着6在一个幽暗、坚硬而冰冷的星球。

竹英提着奶粉之类的礼品僵硬地下了车,因为自己也说不清需要多长时间,司机大哥就不愿意在这里等,车子一驱动,大灯怒视前方,竹英不得不靠边站,等待出租车在面前冷漠地调头,轮胎和碎石生龃龉,尾灯带着羞辱远离自己而去,竹英一下子感觉自己分外孤独。

午夜十二点,自己却在一个陌生的堆满大石头的村庄里,月亮悬浮在树冠上,把那些大石头镀上一层珍珠色的清辉。汪,有一只狗马马虎虎地叫了一声,远处隐隐约约还有一只黑白颠倒的公鸡打鸣,显得无精打采。

竹英为自己长久的迟疑感到窘迫,忽然又想到几天前生在这个村里轰动性的死亡事件,似乎那种愁云惨雾依然在这里飘荡。她的勇气有一点点衰弱,忽然,从她背后死寂沉沉的屋中传来睡梦中不正常的快度嘟噜声,就像隐藏在暗夜中不安宁的一声幽怨,她体内像是摔碎了一个玻璃缸,全是锋利的碎片。

陈金环。陈金环。我是来找陈金环的,必须问明白,她在医院里看到什么?做了什么?到过什么地方?卢强说罗家房子就在大路边,有几棵树,侧面的墙壁上是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应该好找。

竹英往前走,手里的塑料袋出干燥的声音,才感觉到两根手指被勒得火辣辣的。脚下皮鞋踏在碎石上出清脆的声音,这个村庄和翻过几重山自己家的那个小山村完全不一样。

在那边,一排房屋中间有一扇窗户孤单地亮着灯,竹英心里一冲动,以为就是陈金环家了,家里若有襁褓中的婴儿一般都会彻夜亮一盏灯的。

可是卢强明白地说房子在路边,门口有几棵树的。竹英再看一眼那斑驳的窗户,像纸牌一样,便推测那可能是几个精力旺盛的村民在打牌。啊,在这样的一个荒诞的夜晚,他们有多么可亲可爱啊!

忽然,竹英看见前面墙壁上有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环抱着,女人仰头期待,男人俯视着,就像电影里那些情侣拥吻前的剪影,温柔的注视和吸引。竹英想到可能是旁边的山丘上有失眠男女在那儿幽会,乡村爱情,月光将他们投影在墙壁上。

山丘上是菜地,用白石片镶起一道边,几棵大树枝叶模糊了山顶上的风光。那墙上的投影一动不动,竹英轻轻地向前走几步,墙上又现出一条标语:少生优育,利国利民。竹英方才明白这是一幅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只不过那男女亲妮模样太艺术、太煽情。

难道这就是陈金环的家?门口是石头粉碎后成堆的沙子,一条沉寂、醒目、庄严的小径,成为小型卡车经常出没的污涂地。果然窗口还亮着灯,四下里静悄悄的。

一幢清冷、萧条、单调的惨状平房,新粉刷过,玻璃上还有一个褪色的喜字,门上贴着鲜明的字符,宣告这家曾不久举办过闹哄哄的丧事,只能是村里人出面办理的。

有好几分钟,竹英在窗下一动不动,脆弱不堪,数着自己越来越急的脉搏。突然从窗内传来婴儿呀呀呀黯然的哭声,尾随在后面的是一串沉闷、疲倦、哄孩子的嘟囔声。

竹英像是从梦境当中摆脱出来,敲门,拍打门上的铁环,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周身震响,没人来。再拍,还是没人来。这艰难的重复要持续多久?忽然从门缝里飘出一声颤抖:“谁?”

“我……”竹英吃惊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我是第二人民医院的护士,林竹英,来……看望你。”

门闩像是复杂的机关,呜呜地一通响,接着,门拉开了。

头上系着红绸布,红毛衣,还披着一个灰色的羽绒服,散着油煎味、闷热的乳臭味。

“我认识你……”带着心慌,凝滞了片刻,嘶哑地说道。

“进来吧。”她给梦游的不之客让开一条昏暗的小道,竹英确信自己踢到一个塑料玩具,稀里哗啦的把光灿灿的礼品放在一张干朽的木桌上。尚在做月子、不能见风的陈金环关了门,站在屋子的中央提了提花棉裤。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女人用中指挠挠凌乱的头,等待着客人继续道明她的来意。

“你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小孩是健康的,只是有些事件我们要把它弄明白……”竹英不清楚这么说是否妥当。

“到房间坐吧。”女人用平声调说。

那是一间惨淡的房间,打着瞌睡的台灯,崭新的被褥铺在床上,桌上一片狼藉,有碗、白铁锅、汤勺,凝住了的红豆粥,漂着杏黄油腥的汤迹,无味的姜片。地上洒落成堆的鸡蛋皮。

竹英径直走向灯光下的床铺,伤感地俯身注视着那熟睡的小人,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

“喂——!”女人在身后激动地喊道。

竹英迷惘地回过头,又梦幻一般抚摸了那粉色的婴儿。她知道对于自己已没有危险了,还有一点也证实了,幻觉只能作用一次。多么简单、多么索然,多么怜惜。

女人含着泪花给她倒了一杯隔夜的开水,自己又钻回里那个窝里。竹英在床边坐下来。

忽然她憎恶起自己从未见过面、鬼魂又无处不在的妈妈。毫无意义,恶性循环,妈妈的悲剧没理由地降落在面前的这位母亲身上,降落在自己的身上。深沉的轮回,绝望的悲哀。

“大姐,我这么晚来是想调查一件事,相信我,这件事能够解除围绕在宝宝身上的诅咒……”

“诅咒?”女人觉得这个词既新鲜又恐怖。

“对啊,就像鬼魂上身。”竹英甩了一下头,这样的对话真是荒唐。

“唉……”女人脸色异常地阴沉。

“你到我们医院的那天生过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吗?”

“寻常?”女人低头思索,“有,其实我的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那天下小雨,我原不打算去的,因为怀孕八个多月我们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我男人迫不及待了,劝我去照B,可没想到照B的过程中就出现宫缩、现血、阵痛和破水,我男人急忙把我送进你们妇产科了,谁能想到啊……”

“哦,那天我当班,是你,你男人急得都快哭了。”

“呜——”突如其来的,女人连忙抽出枕巾咬在嘴里止住悲痛,生怕吵醒婴儿。竹英握住那只手,滚烫的泪水滴在她手背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能是电压不稳,台灯忽然十分明亮,让人心里掠过恐慌,生怕它就此爆炸了,而后又微弱了。

“你……在医院里还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吗?”平息之后,竹英小心地问道。

“我在大厅的椅子坐了一会儿,我男人去办手续,然后就进了B室,接着就进产房了。”

“大厅的椅子?”

可能吗?那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虽然它接近地面,但是怨气不会偏巧侵入她的体内吧?何况地下是太平间,妈妈的尸骨会存在那里吗?

B。想想B,有问题吗?出了故障?为什么一照B她就出乎意外的分娩?我妈妈的鬼魂潜伏在B里?变成一道声波?怎么办?拆开它?

还有什么要问的?已经够了。不应该这么晚还打扰一个虚弱的、悲伤的、困倦的,做月子中的新妈妈。

陈金环安排她睡在她公婆的房间,死人的房间,她家每个房间都死了人。老年人的鬼魂相对安宁,那就睡在这里吧。怕吗?来不及得及想。

竹英度过一个清醒、痛苦难耐、漫长的夜晚,当然还有床下细碎的、时断时续的啃噬声——老鼠吃鸡蛋皮?可是,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心在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