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参加了一场演讲，谈企业结构进程。不，他并不是什么经济相关系所的大学生，对于企业的兴趣也仅止于毕业之后怎么从它们那里捞口饭吃。他会去听那样的演讲，完全只因为主讲者的身分：

一个成功的经营者，天才企业家。一个善良的人。

所谓善良的人，不代表他在经营餐饮业的时候，不会搞小动作、把自家连锁店旁同质性高的传统饭馆给弄倒。只是，在那之后会拿笔钱给对方作为转业补偿；通常不是疯子就是白痴的作为。但田业开董事长显然不是这两者之一，他是天才――你可以不这么认为；但你无法否认关于他的客观事实：田老板的事业崛起快、获利高，整体而言，经营得非常成功。

田老板出过书，而大学生看过。不是成功者经验谈，不是企管理论。竟是做人的道理、或许还包含有一部份佛学。大学生读了书瞠目结舌。在他的印象中，只有那些“知名励志文学作家”才会一直重弹这些老调。而他们还能让这些老调听来顺耳些、田业开先生却没有这方面的技巧。

要说田老板这本书有什么吸引大学生的地方，是最后一章：『不要当白痴』。里边说道：『我知道很多人不相信好人可以有成就。我本来也不相信，直到我自己成功。原来缺少的只是这最后一章所讲的东西。但是，如果大家在这本书里边只学到一章，我希望不是这一章；如果学到的是其它章，你还可以更接近好人；如果只学到这一章，那么你只会是一个坏得很有成就的坏人。』

这一章的内容很精简――事实上整本都是――大致是说对每件事情都要追本溯源、溯到不能再溯为止，看穿隐藏在表象中的真相。还有，这个目的不可能独力完成，要多听别人的意见、尤其是和你不同的意见。然后牢牢记住。

总之『不要当白痴』的要诀只有这两个，也很普通；吸引他的是后面的例子。田董说，自从他的企业成功之后，来找他掖注投资的经营者多如过江之鲫。但是，他总是只派一个小助理去参加对方的成果展示会，并命助理把参观经验只写成一千字以内的报告给自己参考；投资与否的主要依据，却是田老板装成一般消费者亲自打电话，跟该公司内部底层员工聊天。

『谁都知道一家公司是否能获利，取决于经营者是否有能；但别人却忘记了要在说明会短短的几十分钟内、去了解一个经营者是否有能，很难。而一家公司实际上负责生产的是底层员工。我直接从了解员工、去了解这家公司的产品是否有可能获利。自从我用了这个法子之后，所有投资还没有一项赔本的。』

偶然读到这本书的大学生，若有所悟，想要更多了解这位田老板一些。但是学历不高、文笔也不算好的田董没有出其它的书，也很少表谈话。

这次的演讲是百中无一的难得机会。所以，就算老板的讲题和大学生感兴趣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无，他还是拼著翘半天课，搭三小时的车去听演讲。

大学生毕竟晚到了。他校演讲厅的前排好位置已经被他人占据殆尽，他只能从后排座位中挑选。

演讲如时举行，青年穷极目力向台上望去。

虽然田董著作的书中有附照片，不过亲见本人的感觉毕竟和死板的照片不同。田老板有些瘦瘦的、或许还和“憔悴”沾得上一点边，和他在书中形容自己身强体壮好像有些差异；跟一般老板的红光满面更截然不同。头有些灰白，似乎没有染习惯。老板在书中说自己没有近视，那么现在他所戴著的应是老花眼镜了。虽然瘦了些，但整体来说还算是有精神。

『各位同学。』他说：『丑话说在前头：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冲著我的身分而来，却对这个讲题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你是，请你把这种心态藏好；不然为了避免影响对这项议题有兴趣的同学的权益，我会请校方做出相应的处置――比方说，如果你在讲堂上打瞌睡，我会请校方派人，从你衣服后领口丢几颗冰块进去。』

老板说得很严肃。不过他接著说自己决不是开玩笑的，为了表明决心，马上请人把他准备好的一大筒冰块抬出来、放在讲桌旁“压阵”之后，同学们一齐哄笑了起来。

大学生也不禁露出微笑，精神一振。老板接著说了：『讲题是“从文明社会演化谈企业结构进程”。同学们或许会很疑惑，历史的研究和企业结构理论到底有什么关系？其实，有关系！至少，据我的研究，很有关系。

『各位知道，人类的社会演变历史，就是一部“经济史”，每个朝代都是为了适应不同的生产与消费结构而展出的社会体系。因此，说每个时期的社会结构都是一种企业体系，并不为过。……』

老板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或者说，为什么要在勉强应允母校一再诚恳的邀请之后，拿这样的讲题充数呢？

虽然对这个议题仍然没什么兴趣，可是大学生好像知道理由。理由是：研究这件事是田老板的兴趣，他相信这个议题有研究的价值。

但田董却不是个适合研究这项议题的身分。他希望引起适合研究者的兴趣，让他们把这个议题的研究接续下去。

照惯例，讲稿本身的叙述，在离演讲时间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时完成。接著老板可亲地说了：『今天来演讲非常愉快，没有看到打瞌睡的同学。结果这桶冰虽然没有派上用场、但是用来压阵不知是否真的有效，呵呵。

『那么，接下来一刻钟的时间开放给同学们问，请有问题的同学写纸条传到前面来、交给我右手边的这位老师。哦！提醒各位一下，因为我可能回答不完，所以容易回答、或是和议题有关的问题我会优先回答，问之前请各位多考虑一下。现在可以交纸条了。』

好不容易捱过演讲的他马上紧张了起来。虽然问题早已准备好，可是，如果老板略过它不答，等于白费。幸好田董给了他一个修改问题的明确方向。

大学生苦思之后，把问题写成――

“田业开先生收：

我相信您之所以业余研究『从文明社会演化谈企业结构进程』，是因为想要创造出更好的企业，而您的成就即是企业。那么，能不能请教您，除了从每个角度去研究、把想要有所成就的领域了解透彻之外，『成就』的要诀是什么？恳请您尽量浓缩在一句话里回答。

学生卫效贤敬上”

他仍然没把握老板会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时间的仓促容不得他多想，卫同学急忙离座、跑著把纸条递了出去。

整叠纸条经过转手的老师送到田董面前。他很快地扫视了一遍，没想到第一个回答的就是这位大学生的问题：

『呃，这里有位卫同学希望我能简短地回答一下：如何能有“成就”。』他笑著说道：『其实我写过一本书叫做《好人一个成就》，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看看；但是书的情况又和这个问题不同，我不知道这位同学是不是读过这本书；但是他希望我用简短的一句话、而不是一本书来回答这个问题。』

老板沉默了两秒钟，精神一振，伸手指著斜上方并遥望著那里说：『那我现在就回答：想要有成就，不可或缺的三要件是“爱、希望和勇气”！』

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只有卫同学笑不出来。

『这是一般性的答复。』田董微笑著说：『比较专门术语似的答复是，一项成就只由三个部分组成：规划、灵感与实践。那么下一个问题……』

演讲场上许多人匆忙提笔把这三项抄了起来。远道而来的大学生，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失望。他也勉强把这三个词记下，却难以勉强自己不表现出无精打采。

散场时间，大学生垂头丧气地出了演讲厅。

有一位看似助教的人，追了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友善地说道：“我没见过你，你不是经济相关系所的吧！你是什么系的？”

“我、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卫同学有些窘地说。

“哈哈！你是田董的崇拜者啊。”那位助教笑著说：“对本系举办的这场演讲有什么不满吗？怎么一副颓唐的模样。”

大学生抓抓头，敷衍地答道：“不，严格地说，只对其中的一句话不满”

助教却说：“爱、希望与勇气？”

他十足吃了一大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看到我写纸条罗？”

“我只是猜那张纸条是你写的：刚好我们坐得近，又看到了你的表情。”那人浅笑著说：“其实我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却没有你那么用心，未曾署名。可是，我的问题也得因此到了解答，而且是很棒的解答，我很高兴！要谢谢你呢。”

大学生迟疑了一会儿，嗫嚅著说：“这种解答再普通不过了啊。”

“是吗。”这所大学的经济系助教说：“我以为田先生并不是随便把解答丢出来而已唷。听他用规划、灵感与实践来解释爱、希望与勇气，让我感触良多。比方说勇气好了，我刚刚一想才现，勇气包含勤劳而不只是勤劳。比如『克服自己的因循苟且』这方面来说，勇气等于勤劳；但是促使自己择善固执、并不逃避这方面，勇气又和勤劳不同。总之，勇气就是果敢实践。”

“这太牵强附会了吧！”大学生想著想著，脱口而出：“那么规划和爱又有什么关联？总不会说关联是：人活著就是因为著爱吧！”

“……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助教反问道。

卫同学不耐地摇了摇头，反问：“这种古今中外先贤先圣没有个统一答案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答案？”

“我也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有权利和义务要规划自己的人生。”那成年人被顶撞了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答道：

“我想田先生的意思只是，建议我们本著爱来进行规划，如此而已。因此要说关联是『人活著就是因为著爱』，也并无不妥。”

卫效贤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反问道：“那又怎样？”

“然后……然后我又去想希望。如果田董认为希望等于灵感，那么希望和愿望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到答案。”

他拿出一张名片，笑著递了上来：“如果你想到了，能不能请你寄电子邮件跟我分享。我也想跟你分享，可以给我你的邮件地址吗？”

大学生展颜微笑，接下了名片。总算觉得自己有些收获了。

他为了省钱搭公车回家，在冷气太强震动又太大的座椅上，一直想著“希望和愿望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

可是想著想著，一直想不出什么象样的答案。

回家之后，他打开计算机，用这两个关键词查找了一些网页，依然没什么头绪。客厅传来咯咯笑的声音，想也知道是他那还在读高中生的妹妹、又借了一大堆粉红书皮小说堆在桌上，把腿翘在沙上畅快地阅读著。

抱著病急乱投医的心情，大学生来到客厅问道：“老妹，你觉得希望跟愿望有什么不同？”

“蛤？”老妹放下千篇一律的言情小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嗯……愿望就是――向神灯许愿？有三个愿望这样。而希望就是……对了，潘朵拉之箱，打开之后所剩下来的，就是希望。”

“所以？”卫效贤不耐烦地反问。

女高生说道：“所以――愿望是天马行空，要什么说什么；希望是在现实中寻找达成目的的契机。你看嘛！潘朵拉之箱放出了一大堆罪恶啊？都放出去，明知以后人间会充满了罪恶，但人类还有希望！所以，希望是明确认识到现实险恶后，对某些实现机率不高、但有可能掌握的机会，怀抱期待。我觉得是这样。”

大学生愕然楞在当地。

乎爱心去规划成就、怀抱希望求取克服万难的灵感、鼓起勇气挺身实践？老板的答案说牵强或许牵强，但说穿了却又这么简单而合情合理？

老妹并不介意他是否满意自己的答案，继续享受阅读手中小说。

出生二十年以来，他这才现自己对于这些老掉牙的“美德”的认识，竟如此浅薄。甚至可能不如小自己四岁的妹妹。

卫同学魂不守舍地回到计算机前，把刚刚听到的答案寄给那位好心鼓励自己的助教，供他参考。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望向书架角落那本田先生唯一的书《好人一个成就》，想起老板的自序：

『书名不是“成就一个好人”的倒装句。大家都知道我的企业成功，并没有介意我创业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我先花了很多功夫让自己成为一个好人，再以好人的自己寻求成就。这本书的内容也是一样，先陈述我当个好人的心路历程，再告诉各位怎么以好人的身分得到成就……』

大学生想把书拿起来，仔仔细细地重看一遍。不只这一本，接下来要重读《论语》、《孟子》。

然后，成就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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