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汪敏轻声对梁文盛道：“夫君以为灭佛因果究竟为何？”

“一言蔽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梁文盛看了一眼马车窗外，轻声回道：“三武灭佛，绝非巧合。三位君王以武谥号，皆由生前的功绩而定，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夸志多穷曰武。以武为号，必是当世之豪杰，雄武果决，英勇大略，善战好杀，定有征伐之气。释家于当时，必有碍于王权，而得其祸。我读史书有载：魏周武帝之时，西吞河右，东举龙碣，总括戎荒，地兼万里，若不能举国之力无以有此武功。然多年用兵，国力衰弱，而彼时释家兴盛，因魏周免除其租税徭役，僧尼之数达百万众，寺宇数万所，又附良田无数，如此庞大人力物力均不在君、国调度之内，故为君王忌，但凡一事触怒，得灭绝之灾也就在常理之间。”

汪敏问道：“既为人丁与田赋谋，收之即可，又何必灭之?”

梁文盛道：“人丁田赋之争为经济故，历次灭佛皆有此因，除此之外，更有王道正统之争。”

汪敏疑惑问道：“何以释家还涉正统之争？”

梁文盛扫了一眼窗外公孙贺背影，轻声道：“山南之势，鼎立于今，不啻洛左，非兵甲强，因其代表天下而执道统之正宗故。谁执有正统，更胜雄兵百万，锋芒所至，天下归心，不战而胜。”

“诸家欲行而远之，便是被立为正统，在中州正统确立之前，诸家都有入主之机会。国之为国，聚民而成之，必有秩序与规则，中州历代皆倡导忠君尽孝，人伦纲常，为立国制之根基，而数百年前释家和如今并不一样，当时释家宣扬一切为空，皆为幻相，轻今生重来世，于现世淡漠消极，此基本教义并不利于国之根基，故一直未能得君主认同而立之为正统。今日再看灭佛运动，让早期释家不断反思、调整、融合、衍化，使其避开正统之争，避开俗世利益之争，也避免自身再遭灭绝之劫难。”

汪敏压低声道：“轻死生，则民无所惧；轻利益，则民无所求。既是无惧无求，那君王能有何法牧民？”

梁文盛回道：“夫人所言极是。历代有民变者，常假借于乱力怪神之说，皆鼓动民众轻死生求来世，往往怀信奉之心的民众虽死而不悔、无往而恐惧，如癫狂一般，不可以常理度之。而今释家避开俗世利益，倡导平和之心，笃修行以解厄业，厚德以积福，行今世善事而谋来世善报，消减尘世之戾气，也被君国所倚重，才得如今之光大。”

汪敏若有所思，缓缓道：“夫君之言，让敏想起在洛城与江师哥一席晤对。武林又何尝不是另一释家，当下君国引以为用，故放之纵之，若一日大而为君国忌，恐亦有灭顶之灾。”

“释家、武林、党朋，莫不如是，无一例外。”梁文盛叹道：“我让晋儿远离江湖武林，便是有史以来，以武犯禁而受弹压乃是常态。灭佛不过三四次罢了，而禁武则是历朝历代皆有之。武力只能归于王权，当年秦国销天下民间之兵铸为十二铜人，汉国有法令曰三人以上无故群饮处以罚金，各朝代严禁私斗，皆是禁武之形式，如今朝廷支持武林会及宗门发展，看似武林繁荣昌盛，然则物极必反，月盈则亏，哪日突然成为君国大患而镇压之，也绝非意外。”

汪敏也怅然道：“帝王之心，高深似海。夫君今日为君上之刀，为君上披荆斩棘，不知会不会有一日，对于此刀，君上视为无用或凶器而收之弃之毁之。”

马车沿着官道而行，车上二人随之颠簸起伏，皆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