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七十章
作者:陈六两      更新:2019-08-10 02:31      字数:3620

第七十章大隐于朝

终于走到一片清净地,昌宗猛地停下步子:“你还要跟到何时?”

晋茶理所当然地一摊手:“六爷同意了让我敬酒,自然是敬了再说。”

不过是解围的场面话,她倒也理直气壮说得出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跟张六郎亲近?长着眼睛的都知道要避嫌——昌宗简直要气笑了,打从泉州回来他就刻意地和晋茶保持着距离,这下可好,她当着满朝权贵往出这么一站,俩人的关系算是说不清了。

昌宗强压着火气:“怎么,你还想闯进张大丞相的屋子,在他面前给我敬酒?”

晋茶知道他在气什么,却一点也没有要改的意思:“未尝不可。到了张府,大伙儿都绕着张说团团转,竟没什么人去拜访张丞相——六爷提点的是,咱们这就过去吧!”

说完也不等着昌宗做出反应,径自拉了人往里走,昌宗在她身后神色变换,却什么都没说。

张府朴素刚劲,却处处透露出低调的华贵气,唯有这张柬之居住的正房,竟真如一座普通老百姓的宅子一般,晋茶瞧着那木梁眼熟——和她在刑部的宿房竟是一般用料。

这是做什么,标榜作风清廉?

可说是主房,地方却在整座宅子的最后,偏僻的很,也不像是要故意给谁看的。

门外有一个小院子,里面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席地而坐,手里叮叮当当地在倒腾几块木料,虽是随意坐着,通身的清贵却掩都掩不住,仿佛一举一动都极有章法。

不过一个背影罢了,虽然从未谋面,晋茶却立刻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风流雅极张柬之。当年在上京城,与她祖父并称的才子。

风霜琢磨三十年,才子成了政客,却还带着年轻时那种浓重的洒脱意味。

完全不像是传闻中那位刻板清廉的张丞相。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头也不回,有些不满地开口:“不是让你在外面照顾么,又进来作甚?”他放下手里的刻刀,感慨地说道:“说儿,为父知道你不喜欢应付这些人,但你早晚要接班,也该提前适应适应了。”

寥寥数语,慈父之心昭昭。

昌宗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的背脊便是一僵,气氛几乎瞬间就肃穆起来,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紧张粘稠了。张柬之回过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冷冷清清,严肃刻板。

“张大人,下官是刑部的晋茶,来问您的安。”

张柬之声音是淡淡的:“小侍郎,本府知道你。平了犬子闹下的祸事,还要多谢你。”

一句感谢里,一分真诚,九分警告。

侍郎的位子不算低,但在张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眼里,什么都不是。

晋茶四两拨千斤,顺手把话题扔给了从一进来脸色就不太好的张六爷:“当时下官乃是戴罪之身,真要说帮了大忙,还得是六爷。”

是啊,他亲手交出了调兵的虎符送张说走,却险些反过来死在张说剑下。

真是好大的恩情,好懂感恩的一家人。

张柬之这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不过是年轻小姑娘的一句话,平日里他听都懒得听,但在眼下这个情形上,他竟然打从心底里生出一分烦躁——

他对不起眼前的人。

虽说从道义上讲,自己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但,他对不起张昌宗,对不起张六郎——

他张家的六郎。

明明是最优秀的子弟,却永远无法认祖归宗。

昌宗眼里的期待随着他的沉默而一点一点消散了,仿佛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失望非常平静:“都是给陛下办事,谈不上谢不谢的。”他耸了耸鼻尖,状似轻松地朝院子里扬了扬下巴:“……丞相这是在做什么?瞧着怪有趣的。”

晋茶感觉到,张昌宗在受委屈。

难以想象,张六爷还有脸上假装没事心里受委屈的一天。

简直心疼的要命。

张柬之沉默了一下,回身弯腰拿起一个小玩意儿,不过拇指大小,最上面已经打了孔,整块料子磨的光光滑滑,隐约有了雏形,像是个压腰的小珮。

这东西晋茶见过,就在刚刚——张说身上就有这么个小木雕,大唐一直都有个说法:父母亲手打磨的东西,带在孩子身上可以保平安。

张昌宗站在权势的顶端,穿着全天下只许他一人穿的羽衣,可当他看着那个小珮的时候,就像个可怜巴巴的,想咬一口糖的小孩子。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可是他配不上。

张柬之把那东西拿了回去:“六郎见笑。”

昌宗低着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方,晋茶眼尖,这东西她在泉州地下的妖精洞见过,乃是一块沉水木,早在汉时就绝迹了,搁到现在,简直比金子还贵。

更难得的,是昌宗竟然知道堂堂宰相雕木头的小爱好,还千里迢迢亲自带了一块回来。

若是在地下时就买了,是不是在吴家决战时,也沾上了他的血呢?

张柬之接过沉水木看了看:“这太过贵重,于礼不合。”

昌宗坚持把它放进张柬之手里:“丞相收着吧,我……本府若是,也有一个父亲……”他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但还是坚持说了:“本府若是也有一个父亲,应该就是您这个岁数。”

张柬之的眼神变的悠远起来,好像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不,依你的岁数,你父亲要比我小一些。”他眼风一扫,突然看向了在一旁皱眉思索的晋茶:“这小姑娘……”

晋茶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怎么刚才还是小侍郎,这会儿又成小姑娘了?

称呼改变,意味着身份的转换;

她并没有开口,那么一定是另外两个人的交谈更进一步,在她没有听出的玄机里交换了信息。

“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晋茶:“……”

昌宗愣了一下,眼里却随即浮上一层暖色,他听懂了——

你带到我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呀,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不是良配。

晋茶正要开口玩笑几句,顺便再套个话,就见张柬之已经回了院子里,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走吧。张家的主事人在外面,以后就少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吧。”

昌宗没再说什么,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让晋茶先出去等着,说是忘了告诉张大丞相那木头要在水里泡泡才好,回去嘱咐一声。

这借口找的实在拙劣,晋茶回身探看的时候,发现张柬之已经回了屋子,昌宗站在外面,对着屋子行了一个礼。

不是很复杂的礼节,可是晋茶不认识。

两人一路往出走,各怀心思,都没有再说话。

但这方向……

晋茶诧异地问道:“你要走了?”

昌宗颔首,从这条小路出去,应该是张府的后门。

他大张旗鼓地来,却要悄无声息地走?

就为了来送个小木方?

出了后门,是条小巷,估计这是平日里送蔬果进来的地方,人迹罕至,却已经有一辆低调的马车在外面等着了。

昌宗不愿再多说,只是居高临下地,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晋茶懂事地在自己嘴边做了个贴封条的动作:“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昌宗没动。

晋茶挑眉,试探地问道:“我……以后离你远点?”

满意点头,上车。

晋茶忍不住跟上两步,昌宗:“回去。”

晋茶:“干什么,耍完流氓就要跑?”

昌宗:“……”

她说的是在妖精洞下面那会儿,那时他没忍住……完了,不能细想!

马车飞速离开。

晋茶:“……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吧,你跑什么……”

她正要回转,一眼瞥见外墙,却猛地站住了脚步!

就在张家的后门上,有一句话——刚才他们站在门里,因此才没有注意到门的这一边,四处没人的时候这么一看,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行血书,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的血写的,似乎是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已经呈现出了褐色,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刚刚写上的时候血液的浓重,甚至还淋漓地向下流淌。字迹歪歪扭扭,像劣童的手笔——

“公主于地下不安。”

当今世上,唯有一位公主,名唤李令月,封号太平。

时年三十有三,富贵已极。

如果她就是公主,那么地下的,又是哪一位呢……

初秋的风有些凉,擦着她的脊背划过;

阴冷的,就像是那些不知在何处窥探的视线;

让人悚然而栗。

“晋侍郎!你怎么在这儿!可让人好找!”她被这热络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发现是那位热情的过分的管家,微微放下了心;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谅的缘故,她现在看着这些高门大院的管家,感觉各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管家站在门里,像是对外面这东西一无所觉。

“……六爷呢?不是刚才还跟您一块儿的么?”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晋茶:“刚走。”

管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面色一瞬间就恢复正常了:“要开宴啦,王家的小公子到处找您,狄公子也问了好几回呢!快和我来吧!”

晋茶看他反应,大概真和这字没关系,但也没有加以提醒,只跟着他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快到宴席的时候,突然问道:“你家老爷身体不舒服?”

管家:“可不是么,所以今年都是少爷张罗着。不过我们少爷也真是一等一的好,面面俱到,真不愧是……”

晋茶打断了他的吹捧:“可这是丞相大人的寿宴,他总要露一面吧?”

管家:“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做寿却不出席……

晋茶眯了眯眼睛:“我刚来京城不久,不是很懂规矩——丞相大人的寿宴是年年都办么?”

管家倒是很实诚:“不,也要看今年京中平不平顺,您也知道,有时候时局不顺,谁也不敢大张旗鼓的热闹不是?”

时局平顺?有意思。

今年,可不是什么好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