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鹤府，麒麟台，俱是仙家府门的名字，被女皇陛下挪用到了人间，倒也十分应景。麒麟台从前唤作学士阁，里面养着些口刀笔剑的言官文臣，镇日里没什么正事，只负责挖各位朝臣的墙角——因此，晋茶一直以为，控鹤府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衙门，但职能应该和麒麟台差不多。
可惜不是。
打死她也想不到，陛下竟能公然将自己的男宠们聚集起来，堂而皇之地给他们分封官职，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衙门。
对于这种做法，晋茶心里其实还是很欣赏的，同样是皇帝，凭什么就因为陛下是女子就剥夺她豢养后宫的权利？若换了她在那个位置上，说不定还要做的更出格一些——当然，以上想法，都要建立在张昌宗不是这劳什子控鹤府当家侍郎的基础上。
可惜他是。
晋茶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阴了下来：“你再说一遍，春宫侍郎，到底是做什么的？”
左瓷被她吓了一跳，又不知是哪里出错，小心嗫嚅道：“控鹤府嘛，下面那些司务副监自然都是用来……取悦陛下的。”
她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奈何不知雷区在哪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春宫侍郎就要复杂一些，你也看到了，现在这朝堂上就没有六爷管不了的事——陛下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了，很多事务都没精神头解决，须得人关照，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代替陛下做决定，在泉州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
张昌宗在泉州临时放出虎符，力压数万隐军的事情已经让老百姓编成话本了，按理说，私自调兵的罪过比起谋反也不差什么，但这事没人提，大家就都跟忘了一样。
“都说六爷是凭本事站到这个位置上的，这些年他总理朝政，不说井井有条，到底是没让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翻到台面上来，就是当年的来俊臣来大人，见面也得让着他几分——真要说六爷是陛下的栾宠，任谁也不信，哪个男宠能有这等本事？可是……”
可是张昌宗那张脸的杀伤力就在那儿摆着，换了她是陛下，天天看着，也要把持不住。
原来如此。
怪不得张昌宗看不上她。
陛下从前，唤作媚娘，两代帝王都对她青睐有加——全世界都要阻止她的步伐，他们要她乖乖地停下，做所有妇人该做的事情，带上无形的枷锁，居住在看不见天日的宫殿里。
于是，她就将这世界掀翻！
人挡，杀人；鬼挡，灭魂。
领赏的时候，晋茶跪在殿外，远远地看过一眼，那个女人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之上，冠冕和权威如同她脚下卑微的尘土，岁月没有侵蚀她的美，即便是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这是一个征服了世界，也征服了时光的女人。
舞台之上，琵琶一声急过一声，也不知是在拨谁的心弦——
“诸位。”
男人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稳稳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乐声骤停，所有在明处暗处亮着的灯笼全部灰暗下去，这些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仿佛神鬼显灵；
若是人为，那就更恐怖了。
左瓷瑟缩着靠近晋茶的身体，终于挨上了她衣服的边边，觉得心安了不少，正要长出一口气，抬头一看，又把这口气吸回去了：
“这，这不是刚才那个下人么？！”
晋茶终于抬了头。
左瓷这才发现，刚才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晋茶居然连头都没抬一下，此时此刻，她看向主位的目光漠然而又冰冷，不，应该说她看向人世间的眼神都是冷漠的，左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感到，这才是小晋公子内心最真实的样子；
淡然，安静，在这人世间，她和谁都亲近，但，她谁都不相信。
因为从不依靠，所以从不惊惧。
有那么一个人，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成功地获取了她的信任，同时也点亮了她眼睛里的烟火气；现在，那个人离开了，她的灵动也就跟着消散了。
像是春风褪去后，被霜雪覆盖的荒原。
“那是天尊。”她淡淡地说道。
“天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逗我？”左瓷皱紧了眉头：“天山派开宗立教都有六十年了，天尊能年轻成这样？怕不是要成仙了！你到底认不认识他，这人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对我道济哥哥不利？”
晋茶：“他若要杀张说，”她反手提起茶盏，轻飘飘一撒手，瓷片啐了满地：“张说都活不过这东西落地的时间。”
天尊连个面具都没有带，就这大大咧咧地负手站在众人面前，一脚踢翻了眼前碍事的席案：“我名秦天。”
明里暗里的护卫，在没有接到指令的情况下，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
秦天，是天山上那个老妖怪的本名。
秦天脚下稍一用力，整个人如乘风一般落在了身后的房顶上，光线没有跟上他的步伐，只能照出他一个削尖的下巴：“此来，是替故人给诸位捎一句话。”
他唇角好像带着一点笑，像个顽皮的孩子，又像狡黠的魔鬼：“公主于地下不安。”
不远处匆匆赶回的张说，面色苍白地站在了原地。
没有人说话，一场喜庆的寿宴，此刻寂静得像个坟场。
天尊侧头，看向了晋茶的方向，她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天尊的笑意更深了。
“小姑娘，你很不错，我同意了。”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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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坐席上的王植酒抖着手走了过来：“你……你再说一遍，那是谁？”
晋茶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让所有人都听清了：“天山派的掌教，举凡是混江湖的，都要敬他一声天尊。”
天尊，这世外高人的名字听起来就自带几分仙气，但他做过的事，其实恰恰相反——
三十年前胡虏入侵，将边境三十三村祸害了一个遍，朝廷若要打，出兵费时费力，过一段时间胡人还会再来，所以也就放着没管，谁都没想到，一个月后，大唐边境的胡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尸山，青壮年无一生还，女人和孩子虽然活着，却也被绳子牵成一串扔在了悬崖边上。
那年的边境，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飘着真正意义上的腥风血雨。
正义，也血腥。
至于天尊早些年做过些什么，已经无可考证，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尊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是非善恶，全凭己心。
而他每次出世，几乎都意味着杀伐的到来。
王植酒扶着桌案坐在了她旁边，失神道：“不行，我得回太原，要出事了。”
晋茶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明里暗里打量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不着急。”
王植酒：“……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同意什么了？”
晋茶：“我怎么知道？”
主座上，武攸暨拨开迟来的护卫，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天尊他老人家说，公主如何？”
左瓷心惊胆战地看着晋茶嘴角挑起一个邪气四溢的笑，原本天真的眼睛现在漂亮得近乎妖气，好像这人身上突然之间被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封印，竟是连装也不屑装了，什么权势富贵，在她小晋眼里通通都是狗屎：“驸马爷是听不懂话，还是脑子里算计太多把耳朵堵聋了？”
武攸暨这话本就是在试探晋茶和天尊的关系，闻言倒也不怒：“公主此刻正在显殿下府上安坐，不知地下的又是哪一位？”
晋茶冷冷道：“小晋浅薄，无从得知。”
“啧，个傻孩子怎么说话的？”一个人嘻嘻笑着出现，打破了让人窒息的胶着氛围：“驸马爷，她喝多了，别跟她计较。”
武攸暨垂下眼眸，还是那副君子如水的平静模样：“狄公子多虑了，是我关心则乱。不过，事关公主安危，毕竟不是小事。天尊来无影去无踪，可能还是要劳烦晋侍郎多上些心了。”
晋茶冷笑，讽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不远处的符清已经拱着手站起来了：“驸马爷，刑部事多，怕是担不起这个担子。”
这是以上司的身份替她回绝了。
武攸暨面色不变，似是为难：“可天尊似乎与小晋有旧，再者说……刑部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晋茶：“您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这人世间还有个地方叫大理寺？只要关涉皇室的案子都要交由他们处理，驸马爷，胡如胡大人上个月才调过去做寺监，你现在就拿他当个死人，这不好吧！”
胡如抖着腿站起来，心里连呼祖宗——他在京兆尹干的好好的，不过是在演武场看了会儿文武状元的热闹，莫名其妙就被六爷抓去搜张说的房；好不容易把这摊事熬过去，心想着京兆尹还是麻烦，容易惹祸，废了好大的事才挪到了清闲的大理寺，居然又让小晋给点了名！
这都是什么命！
胡如点头如捣蒜：“这，这，下官回去就写折子，我看那个什么‘天尊’多半是假冒，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张说逆光站在大堂口，五官都隐没在黑暗里：“他没有说谎。”他转过身，面色苍白中见狠厉：“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这句话……不，应该说是，整个大唐都在传……”
晋茶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驸马爷，你盯着我也没用……事实上，你派人明里暗里地跟了我两个多月，我有没有这个功夫造公主的谣你最清楚。”她双手使力，轻飘飘起身，贴着武攸暨，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你想拉我下水，可以。但是你要知道，我小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脱不了身，谁也别想干干净净。”
武攸暨薄唇轻挑，让他的君子面具漏了一个缝：“我不在……”
晋茶：“郭子修真的是像公文上那样，被吴家毒死的么？”
武攸暨脸上一僵。
当然不是。他们心里门儿清，郭子修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武家给他下了“春山”。
晋茶：“让我想想，当初在万年，你给殿下用的落胎药……”
武攸暨眼显厉色，晋茶心里一股无名火无处可放，正打算翻了天撕破脸的时候，凭空响起一声暴喝：“圣旨到！”
“叶南？”狄惠第一个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张昌宗呢？”
叶南却只看着晋茶：“晋侍郎，主子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哪个主子，不言而喻。
叶南：“蠢狗，冷静。”
晋茶：“……”
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说话我就要听啊！
凭什么啊，仗着我喜欢你了不起啊！
然后她口嫌体正直地迅速松开了袖子里握着暗箭的手。
叶南送了口气，这才抖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众人都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心里突突跳：“臣等接旨！”
“刑部晋茶，擢升为控鹤府副监，协大理寺胡如督案，即日上任。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