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东海之变
作者:阿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090

但凡能喝茶的人约莫都有这样的体会,茶的优劣并不只是在入口的那一瞬间探而判出,往往是在闭目抿嘴,舌尖微卷的那一刻后。就象入口平淡,但过后却回味甘长的龙井,方品就齿颊留香,添人喜悦。而此时,梅夜雪正象是品到了一杯上佳的龙井,说不出个怡然畅快。

张海诸多辛酸经历,拣了精要的说来,尤其是当他提到误入括跃海后死里逃生的经历时,明显象变了个人,话语磕绊,恍如再坠危境,直到梅夜雪轻咦的惊讶声撞来,他才再次浮到现实中来。

在大堆废话之中,夜雪终于听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了,括跃海三个字象是巨大的刷子,在她尘封已久的大门油漆彩饰一番,在茫然无绪的远影碧空中突然敞开,梅夜雪竟有些激动,这在她独自参悟仙道之后,所不曾有过的。

梅夜雪悠然伥想道:“此番若能随了心意,顺利拿到那“云壤风息”,将它交与彰年师兄的手上,也好斩却心中的魔障情愫,了断了自己心中所有的凡丝绦绦,省得总是背负对马兄的愧疚之情,才好安安静静的引导自己的“天香谷”,清清凉凉的过完这一生;若还是随了心意,将“云壤风息”交到彰年师兄手心,得他不弃青睐,眷顾我天香谷,我则全力助他完成大业,只盼着能与彰年兄不离不弃,做天下间最有威严的第一女人才好。”

女子情怀,若一旦山谷敞开,则自陷囹圄,只懂得处处以他身为第一要素,时时以感情为出发点,否则,怎么说女子如水,清澈流波;又怎么说美人如玉,温润净化。由此可见,得佳人倾慕,直如幸福丛中四仰八叉的呼吸,定芳香温馨。

张海低着头,却也能觉察出小师姑阴晴变化的心情,知道他已经完全被小师姑所信任,心中所愿必将很快实现,当下也不禁微微露出笑容来,腆然说道:“师姑若没有其他事,弟子就先退下了。”

梅夜雪转过精神,肃容道:“船上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午时之后,你再过来。”

“是”。张海领言而退出。

第二日,梅夜雪向船老大要了条小船,带着师侄张海,划离大船,朝着张海所说的那个地方而去。

张海小心的划着手中的双桨,小心到桨拍水面的声音,也轻不可闻。

“小张,你只管划船,其他的什么都别想。”梅夜雪轻轻提点说道。

张海报以微笑,算是明白,不过他的脑中真正的想法却是:“孤男寡女共处一船,你叫我怎么能不多想,我若动作大了,你可能骂我放肆;动作小了,又可能说我没用。”

“不管是大船上的威胁,还是小船上的危机,你都应该心无旁骛的对待,因为你要做的事情对你很关键,稍微分神,就有可能后悔终身,甚至万劫不复,听到了吗?”夜雪站在船头,眼望着大海,嘴低声告诫。

张海听的是冷汗直冒,他可没有想到,这个师姑的修为居然是如此的高,心海泛一叶,她也能轻易捕捉到,这个比起我只能靠感应对方的气机来识别对方的心神变化,不知道要高明多少,枉我自诩天资恣睢,却原来一直是坐井观天,看来跟着师姑走,应该不会错。

一只小船,在浩瀚无定波的海面上,飘摇缓行,似黑点如豆灯,渺小象海鱼,随时随地有可能命丧他鱼之口,或者水化老去。

小船前行了三天,在穿过了无数诡异的漫道迷航,经历了不胜其烦的元气探测的无奈之后,梅夜雪依着张海的指点,终于看到了一片奇异的水域,大约亩许见圆大小的水面,无浮沫游鱼,纯净透彻,无潮汐掀波,平整如镜,而边外浪花翻涌,却挤不进这片水域内分毫。

梅夜雪抿嘴轻笑,感觉告诉她,是这里没有错,想到触手可及即将到手的宝贝,夜雪竟有些迫不及待了,便欲飞身而起准备动手。

“师—姑—”?张海轻声唤了一下梅夜雪,眼珠略转,提醒小心为是。

梅夜雪心思惕透,一个对眼,便立即明白过来,压下那冲动的想法,闭起眼睛,将新近才练成的“神识大法”放发出去,覆盖到周围百里水面,细心探察。

“尽管自己现在道法精进,无惧于任何人,但凡事小心为上,若为他人做嫁衣裳,那可是最憋屈的了。”梅夜雪一边将神识缓缓回收,一边暗自告戒自己。

确认方圆百里以内,并无任何人的气息,不存在任何的风险之后,梅夜雪这才大胆的离地而起,准备放手大干之前,忽然想起师侄张海功力不足,不能长时间凌空踏虚,于是又转过身对跟来的张海道:“你在船上等我,离远一点,听到了吗?”

张海微微惊扼,但瞬息就幡然醒悟,依言退身回到小船之上,远远的驻足观望。

身在空中的梅夜雪,发线如微风,白衣如铸雪,恍如临界凡尘的仙子,就见此时的她,素手翻转,连连掐了几个口诀之后,捏出一枝古怪之极的东西来,随手就朝着那片水域抛了出去。

那件被梅夜雪随手抛出的东西,并非弃物触海就沉,而是一件充满灵性的法器宝物,当到接临异常水面三尺高处,则自动翻转打开,习习如蜂翅振动,闪闪似明目善睐,象撑开的遮阳伞,匍匐在蓝色的小岛上,吸引着避热的生灵,归聚它下。

梅夜雪樱嘴衔笑,俏立当空,眼神不离那法宝动静,手掐指算,默然于胸,只待那“云壤风息”蒸腾出水面,便可用“太乙玉梨魂”将其收入囊中,不出意外,大概只需盏茶的时间,就可以动手。

果不其然,这片明显别于其他水域的地方,在之上那件东西的鼓动引唆下,渐渐起了变化,先是一道几乎肉眼无法觉察的象软索白蛇一般的水气,缭绕飞起,循着那件宝贝,徐徐环绕,转过三圈之后,又轻轻落到那东西的尖凸之处,摇摆片刻,忽然如冷箭猝然碰扣,乍触即分,远远退走,似作观望。

“果然生性多疑,不过任你如何狡诈,也休想逃出我的‘转元动气珀’的诱惑。”梅夜雪心中冷笑。在这过程之内,她也悄然将太乙玉梨魂托在手中,目不交睫的注视着场中的一举一动。

那件名为“转元动气珀”的法宝果然神奇,只那么轻轻的被触动了一下,便自己动作起来,收拢躯壳,化作一个四方锥体的模样,尖端顶天,底面朝下,不一会,就从那尺许见方的底面开闸泻洪一般流出金色的雾气,源源不绝沉积而下。

这片异域水面,在承了这许多浓浓的金色雾气之后,竟渐渐转了色彩,由原先的伪蓝变为现在的足金光彩,非但如此,原本平静的水面,竟象是翻了塘,水花喷溅,此起彼伏,远远瞧去,真像了盘踞无数的夭矫金龙同时闹海窜奔一般,小区域大物事,反而更显得巍巍壮观。

梅夜雪握了握紧扣在手中的“太乙玉梨魂”,极其谨慎的将周身的元气紧锁,不致外泻分毫,免得惊动了这个滑不溜手,迹象难寻的家伙。见到下面水中翻腾的模样,夜雪心中笃定,这回,十成有九都能克竞全功。

远远站在小船之上观望的张海,眼光从水面上移到小师姑的身上,又从小师姑的身上移回到水面上,来来回回,返返复复,心急气闷,把不到细物精髓。

这水面之下自然是有不可思议的非常之物,否则那转元动气珀也不会见猎心喜,如此卖力的准备大快朵颐。这时,就见它甚至比梅夜雪还要专注小心,释放元能三放一收,大有保留,吊足别人胃口,却是安下心等大餐上盘,再毫不客气的吞下去,即使是自己的主人,也休想猫嘴夺鼠。

那水面之下的“风息云壤”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主,知道天上掉馅饼,决不是运佳气顺,其中一定另有诡秘,可是这么诱人的机会,换了谁都不回错过的。

转眼之间,海面上云雾弥漫,但这些水汽又相当的诡异,风吹不散,象是有很大重量,又象是轻不着物,连风都能轻易的穿过他们的身体。这些奇异的云雾,如同婀娜的女子,水袖长挥,转动腰姿,荷叶短裙飘然欲举,但是又恰到好处的不显山露水,只是那迷惘朦胧的影廓,就足以见证它的不凡来。

这“风息云壤”也是极其自负的家伙,明知道夹道危险,也决不退缩,反而挺身向前,先示人已弱,然后趁其不备,能捋走多少好处,就弄多少。

三方各逞心计,但似只有梅夜雪胜算最大,因为双方都忽略了她,尤其是“转元动气珀”高估了自己在梅夜雪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她手里的“太乙玉梨魂”的威力,而“风息云壤”更是压根就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就是它的绝命之人,而就是这个疏忽,就足已让它致命。

“风息云壤”大开大合之间,化为一个巨大的虹吸之器,与“转元动气珀”一上一下,呈对鼎之势,互不相让,直到真正教上劲了,双方才开始明白对手的厉害之处,这一发现不要紧,却让两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当然如果他们有嗓子的话。实力相当,都不能奈何得了对方,一个如倒扣的漏斗,一个如托举的大鼎,口口相合,浑然一体,你是我肉中刺,我是你血里栓,到了此刻,想要退拔半分,也是千难万苦。

夜雪右手两指微拢被海风吹乱的发梢,满面春风的朝着两件宝物相争之地飞去,待到临近才略带紧张的拿出“太乙玉梨魂”,拔出塞头,平托在手,口中念念有辞,就欲收走这梦寐已求的宝贝。

却说那“云壤风息”与“转元动气珀”俱非常物,焉能好好的等人宰割,“转元动气珀”还好,毕竟已随了梅夜雪这许多时间,尽管极不情愿在自己最吃瘪的时候,被人拎起,可也不至于有很大的难堪,但那“云壤风息”却不同,数百年来自由惯了,哪里再容得有人抓自己的小辫辫,于是肝胆俱裂般呼啸飞射退下,拖着“转元动气珀”往下沉降。

“想跑,你当我的道法是白练的,今日若拿你不住,我也不用回去了。”梅夜雪自信满满的左手手掌张开,紧紧的按在“太乙玉梨魂”口上,手掌转动半圈,忽尔引出,右手同时向前猛推,那“太乙玉梨魂”瞬时如飞瀑水线暴射而出,紧追那“云壤风息”而去,追逐途中,蝶翅型的葫芦居然缩小成一枚亮水晶样的薄片,以快过“云壤风息”数倍的速度刺将去。

“云壤风息”拖着“转元动气珀”显然运转不够灵活,眼看着危险临近,却也是避无可避,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撤出原身,抖出云风不可捉摸的质性,轻摇不定的形态来。“太乙玉梨魂”眼看着就要穿过虚无般的“云壤风息”,坠入大海,就在此刻,身在半空的梅夜雪咬准时机,右手中指朝后勾起,然后突然伸直抵住左手掌心,如此再猛的一个大翻转,抽出右手,左掌同时盖了下去。“太乙玉梨魂”立时恢复成原样,带着穿过葫芦口的“嘶嘶”作响的风声,鲨鱼吞水般将那柔柔包裹“转元动气珀”的“云壤风息”吸了进去。

“女娃娃,你可真令老夫刮目相看,这么有本事就帮我把这小淘气给捉住了。”一句传声未完,就见一道金光以不及眨眼的工夫,将那收了“云壤风息”的玉石葫芦给卷了去,待到梅夜雪镇静下来,仔细再看时,前方十丈处一位须眉皆白面容和善的老者,正细细的把玩着手中的“太乙玉梨魂”,啧啧赞叹。

梅夜雪是又惊又怒,惊的是有人居然闯过她布置的防线而又能令她丝毫察觉不出,这份修为比起几位师父也并不逊色,虽然惊叹,但比起有人白白的拿走自己辛苦得来东西的那种愤怒,惊讶则立即被抛在了脑后,浑身被一种无法压制的怒火所燃烧,勉强镇静住,叫道:“老先生,小女事情繁忙,还请将您手中的葫芦还给我,小女子将不胜感激。”

那老者头也不抬,自顾自的说道:“忙是吗?那你忙你的好了,不用管我,我的时间多的是。”

夜雪闻听此言,胃中就自有一顾气向上翻冲,嗝的鼻子酸楚无比,压下那准备抽人的冲动后,她竟扶手下蹲,盈盈一拜道:“前辈,您手中之物已与我心意相通,没有我的允许,您老也是打不开的,再过两刻,无论您是在天涯海角,还是在芥子鸿冥,它都脱逃不出我的手心,到那时,彼此伤了情面,您老讨了个无趣,还要与我天香谷结下夙世敌仇,得不偿失的举动,想来您活这么多年,也清楚明了厌烦的紧了吧!”

那老者慢慢转过头,回望着梅夜雪,仿佛是父亲在看长大的女儿,又或者是在追溯年轻时经历的一幕,良久竟不发一言。

梅夜雪脸若敷冰霜,眼似挟利剑,同样静静的等候。

“不玩了,老夫要走了。”那老者将手中的“太乙玉梨魂”随手一捏,再次张开手朝着梅夜雪晃了晃,空无一物的手掌如张开笑脸的孩童,无邪的令人气结。

直到此时,梅夜雪长身飞扑而至,口中叫骂道:“老鬼,你今日若不将东西留下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叫你掉层皮。”

慈母眼中的爱儿,被饥肠漉漉的大狼叼着的时候;热恋中的痴情女子,眼睁睁的看着郎君被歹徒拿刀疯砍的时候,她们会爆发出怎样的表情来?此刻的梅夜雪比之前二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出招狠毒,意欲一击毙命,飞腾的身子如烧红的匕首,触之皆燃。

“这么快就想要拼命,年轻人也太沉不住气了,呵呵。”那老者说完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只拿手掌轻微的扇了扇,含笑而立。

梅夜雪早非夕日阿蒙,明白那老者看似不着意的举动,实则暗套玄机,自己若一味狂冲莽撞,必然落到他的陷阱里,到时是自取其辱,可一想到对方的修为,重新拿回东西,几乎是绝无可能,除非。

夜雪飞临那老者设下的缠绕气圈后,突然出一套家传的“梅飞雪影”身法,晃敌一瞬,挤出时间,急忙感应“太乙玉梨魂”,发丝之间,梅夜雪当真了得,身体于波涛之上,泛出无数状若雪夜星辰的银亮斑点,如千丈长浪,扑倒在嶙峋的岩石之上,渐出四散的白色浪花来。

“太乙玉梨魂”在浪花的中心升起,转瞬即也化为一滴水珠,扑打而下。绚烂的东西总是不能持久,浪花很快的就隐没了下去。

“傻丫头,我可没想让你这样啊!”那老者在方才浪花下落的一瞬,卡准时机,已将东西取回到手心,此刻眼望手掌,却只有一个紧抓葫芦不放的玉人像。

长空之中一声哀叹,一道飞虹贯空而来,掩映着血色斜阳,竟是异样的艳丽。

“小子,想找我报仇,多叫几个人来。葫芦里的东西虽然珍贵,可也不是非它不可,拿去,找个功力突破黄庭养气界的人,护养八十一天,你的主人即可重生。”那老者说完,竟手中玉像掷给动弹不得的张海后,低头离去。

张海跳回小船之上,双手将玉像小心包好。离开之时,鬼使神差的又起身看看,那已经浑然一体的海水,再也看不出任何的异状,平静的如同不断扭曲的镜子,看的是一个摇曳不安的自己。

水,能不能淹没一个人?

能淹没的是一个人,

不能淹没的是一块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