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最终陆相还是带着陆漫瑶进了宫。

两人一前一后的跟着宫里的侍仆，一路穿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踏上千层的长梯，终于来到了苻生面见众臣的大殿门外。

那带路的仆人朝着门口等候的宫人嘟囔了几句，对方肆意的眼神在陆父身后的陆漫瑶身上不停地来回扫荡，但也很快收回了目光，恭敬着身子踏进了殿内。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陆家父女二人才听到宦官尖细刺耳的鸣叫声：“宣，陆太傅，陆家公子进谏——”

陆父的后背一紧，耳鬓两旁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他赶忙抽出绢子擦了擦，带着陆漫瑶颤颤巍巍地踏进了高高的门槛。

“微臣陆仲才，今携犬子陆柏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陆父带着陆漫瑶朝着正前方深深一拜。

跟着陆父匍匐跪拜时，女子借势瞟了眼四周，仅仅一眼便很快跟着陆父的动作低下了头，只是这一眼，却也让她大致瞧见了殿内的情况。

首座上那个穿着黑纹华服的人定然就是苻生了，而他的身旁，放置着一张长长的方桌，桌面上摆放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只是瞧着也够让人毛骨悚然。

“这苻生还有面见大臣带着刑具的癖好？好恐怖！”毛毛通过女子的双眼瞧见了这惊鸿一蹩的场景，不禁毛发直竖。

“太傅请起，朕早听闻太傅家公子才华横溢，今日终于有幸得以一见，快走向前来，让朕瞧瞧。”苻生微沉的声音像是敲响了稀有的楠木金丝琴，荡漾出丝丝回响。

有幸的是，陆漫瑶的记忆里小时曾听过一次，在一位极为爱琴的琴师手里，他终日抱着那名贵的楠木金丝琴，却甚少弹奏，他说他在找一个能听得懂他琴音的人，他只愿为对方而弹奏。

陆漫瑶那时候就心想，你若从来不曾弹奏，没人听过你的琴声又怎能找到一个能听得懂琴音的人呢？可这疑问绕了她许久，也绕不到一个说服对方答案，她只记得对方最后寥寞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口中还仍旧固执着念叨着知音难寻......

微微走神间，女子已经依言弓着身子向前迈了两步，双手还手还始终保持着紧贴额间的动作。

她听那首座上的人继续命令道：“抬起头来。”清清凉凉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莫名有股压人的气势。

女子便依言将头抬了起来，这下让她终于瞧清了对方的模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方才那匆匆一眼瞥过的黑袍，黑袍上秀满了金色紫色的龙形暗纹，这似乎是对方经常喜爱穿着的服饰。因为衣袖的边角已经被主人摩挲出了细微的毛边，上面还有着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上的莫名黑点。

女子的视线随着衣袖缓缓上移，瞧见了对方衣领交叉处未能严防住的青白肤色，慌忙避开时便无意对上了对方凉薄的唇畔，泛着少女们极为喜爱的点绛唇色，只不过他的唇色实属天生而来。

再瞧，女子便注意到了那被金箔银线打造出来的一半面具，它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苻生的右眼，用一条轻飘飘的白色丝带固定着，面料瞧着与他对方上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冠上的发带材质相同，应该出于同一处。

早听陆漫瑶说过，符生的右眼天生有疾，所以恨极了旁人与他提起，独，单，双等字眼，这在宫中已成了明令禁止的忌讳。这样想来，只怕他那传言中变态残暴的性子，也多半与这只从没人见过的右眼脱不开关系。

瞧了眼发冠，女子又将视线回到了对方锋利压迫的眉宇，眉心中间还有很深皱痕，是长年皱眉所致。端着这样一副不善、强硬的模样，看来以是自小而养成的习惯。

女子打量得仔细，其实也不过那抬头的一瞬，很快，女子的目光便对上了对方另一只健康完好的眼睛，眼中的瞳孔是浓郁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墨黑色，望着像是一块明亮的黑曜石，只是它的主人面色阴沉，眸中多半幽深，于是又让人颇有一种再瞧下去就要遭到反噬的错觉。

这大概就是陆漫瑶所说的吃人一般的神情了。

就此一眼，女子很快低下了头颅，也就此一眼，女子便知，眼前的人确实不输外界暴虐的传言，他的身上散发着的是未经离散的嗜血与肃杀，以及衣袖那一点惹人疑虑的奇怪黑点，显然是方才刚刚做完什么事情，由于陆父与自己前来的打断，让他连常服都没来得及换。

也难怪方才让他们顶着酷暑在殿外站了那么久。

女子打量符生的同时，符生自然也在打量他。眼前的少年比他还要小上五岁，瘦弱的躯干，矮小的身材处处都透着小家子气，实在是不像什么名门贵族的公子，若不是他事先曾派听事门的人暗潜陆府画下了这陆家公子的画像，他今日还当真不敢认人。

只是说来奇怪，这看着瘦瘦弱弱的人，配上他那双沉着毫无浮动的双眼，实在是让人觉得维和。莫名的，就让人心生不爽：真是很想......把那对眼珠子给挖出来！

符生在心里默默考量着，食指与拇指微微摩挲着，已是有些意动。

察觉到莫名的杀意向自己袭来，女子心中一凌，匍匐着身子规规矩矩地又行了一个大礼：“庶民陆柏颜，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本已经站了起来的老太傅见着自己的‘儿子’突然跪地福礼，哪怕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微妙气氛的他也赶紧跟着跪礼朝拜了起来。

“起身吧，不必紧张。”

苻生混沌的眼神闪了闪，逐渐恢复了清明，他终于想起自己今日喊这陆家父子前来的意图，于是便暂且搁置了自己方才所想的计划，不咸不淡地说道：“早听闻陆公子虽才华横溢可身体却有些虚弱，听说来见朕之前还生了场大病，当真是给朕吓坏了。”

座上的少年帝王稍稍停顿了一下，瞧着底下二人匍匐的身影，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唇角：“倘若今日朕见不着陆公子了，可该如何是好啊......”

少年天子这番话带着极大的恶趣味，显然，对于陆府家挣扎混沌的景象他早有听闻，此时故意将这件事情提出，借着由头再敲打一番，不过是想看看这年过半百的老太傅，陆仲才的反应。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那老太傅佝偻的身子就跟着轻微颤了颤。只因那一字一句诛心似的话语，似古楼上的铜钟，一声一声实实在在地敲在了他的心尖上。

“主人，这个符生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他高坐宫中，每日听到的传言还真是不少！”气氛正是紧张时，毛毛忽然从女子的神识里蹦了出来。

瞥了眼着在大殿上优哉游哉地小毛球，女子又是想怒又是想笑，实在是忍俊不禁地皱了皱眉头，通过神识呵斥了一声：“嘘，别闹。”

或许是因为这紧张的气氛，她的脊背上此时也浮起了一层薄汗，外头秋意凉爽的风愣是吹不进这磅礴的大殿来，她规规矩矩地将额头紧贴着地面，让人瞧不见神态。

知道此时情况不对，被呵斥毛毛也不敢再出声，几番腾跃躲在了角落，匿了身迹。这二人都未曾察觉，就在毛毛出现的那一刹那，符生的目光忽然投向了女子的脑袋，又仿若只是巧合一般，转而看向了匍匐在女子身后的陆父。

“卑职不敢！小儿不过是自幼体弱，若是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符生的话激得陆父冷汗淋淋，他慌忙应答，深怕怠慢了高位上这阴晴不定的皇帝，微曲的脊背都几乎要贴在地面上形成一条笔直直线，似乎这样便能表达他内心对天子的敬重。

“唉，太傅何罪之有呢？”符生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咧起了嘴角露出一排阴森森的白牙，“朕只是瞧着陆公子比之同龄人还要矮小上几分，心中有所触动，朕当年也是这般，在同龄的兄弟里是最矮小的一个，平日里没少受到欺负，太傅您要多多照顾着些，这毕竟是您膝下唯一的继承人了。”

“陛下教训的是。”陆父哪敢多作解释，只得拼命点头。

而女子趴在一旁，听着上首的皇帝对自己言谈之间的作践，默不作声地瘪了瘪嘴。

陆漫瑶自幼跟着武将出声的陆父习武，身高体魄方面比之同龄的女孩已是强壮不少，只是对比起男孩，确实还是相差甚远。此刻只能庆幸这符生对陆漫瑶这副小身板只是鄙夷，并未因此产生什么怀疑。

一旁，两个各怀心事交谈着的男人忽然都将目光转向了还在匍匐着的女子身上，只听苻生忽然问道：“陆公子才华横溢，未来可想接替你父亲的职位？”

女子匍匐的身子一怔，无法思量苻生这番话中的意味，只好诚恳地回答道：“庶民自幼接受教导，为国为民匹夫有责，庶民不敢妄求高位，只求能为大秦尽一份心力，至生死而后已，方能不负教导，方不负陛下。”说着，再次深深一拜。

“谁敢负朕，朕便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