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流
第二章（第一节）
田野进山时，阳光还笑意怏然。然而，当他心中滚过一阵久远的悲凉，最终站在父亲面前，天空却渐渐忧郁起来。这便使他与父亲的对话显得更加沉重悲壮。
田野已不止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父亲了。不过，打从第一次虔诚地给父亲磕过头之后，他的双膝便再也没有去亲吻这片坚硬的土地。几乎每一次，他都这般默默地坐在父亲身旁，先给父亲点上一支烟，然后再给自己点上一支。父亲在里边，他在外边，一边吸烟，一边倾心而谈。田野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想父亲也一定会知道他做儿子的心思。父子心灵间的息息相通，超越时空而又无法阻隔。
田野深深地吸了口烟，望着远方山脚下烟雾蒙蒙的村庄，舒缓地吐出丝丝烟缕。父亲同他一样，也深深地吸了口烟。只是父亲的烟缕显得有些急切和飘忽。父亲看来真的老了。这样一想，田野便更加为父亲悲哀的一生感到悲哀。于是心中便又潮水般地浮涌起许多久远的往事……
田野的父亲成东海和成源生的父亲成东山，都是昆州地区解放前最早的党员。而且田野的父亲还是成家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成家庄的第一次土改就是在田野父亲的主持下进行的。因为田野的父亲读过私塾，对上级的政策掌握得分寸，所以成家庄的土改既顺利又成功，没有像有些村庄那样出现过激行为，而受到县乡两级政府的表彰。那时，只要一提起田野父亲的名字，整个昆州几乎没人不知。也恰恰是这一次成功的土改，导致了田野父亲一生的悲惨。
昆州是建国前便获得解放的老区。昆州地区的土改运动，早在1948年便完成了。第一次土改之后，乡里便把田野父亲调乡里工作，让他将成家庄党支部书记的职位交给了成源生的父亲成东山。然而，田野的父亲刚到乡里工作了半年，昆州地区便如火如荼地开始了土改复查运动。于是田野的父亲便作为乡里的工作组被派到别的村庄去指导土改复查工作。田野的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在这次土改复查中，与他同时入党的好伙家成东山，会突然以成家庄党支部书记的身份向乡县两级政府举报，说他是成家庄最大的漏网地主。理由是田野的父亲不仅读过两年私塾，而且家里还有三亩山岚五亩土地。另外还给他加了一条袒护有钱人，致使成家庄土改不彻底的罪名。恰在这时，田野父亲担任工作组指导工作的那个村的村支书，也因为偏激而不满田野父亲的温善指导，在成源生父亲的串通怂恿下，状告田野父亲同地主富农穿一条腿的裤子。一时间，土改模范骤然变成漏网地主的事，便震惊了全乡和全县。县里为了慎重，专门派工作组到成家庄去核查情况。工作组的负责人是一位了解田野父亲的老领导，他做出的调查结论是：成家庄的第一次土改虽然有些不够彻底，但大方向基本正确。而且田野父亲成东海是位忠诚职守的老党员，并非漏网地主。这样的结论，成家庄现任党支部书记成东山自然不会满意，他不能容忍一直比自家富裕和娶了个漂亮女人做老婆的田野父亲处处超过自己。于是，成源生的父亲便要求乡里和县里再派一个与田野父亲没有任何瓜葛的革命同志，而且必须像他一样出身于十分穷苦家庭的人前来核查。于是县乡两级迫于当时形势，只好再次派出工作组到成家庄去核查第一次土改的情况和田野父亲漏网地主的问题。在那些出身穷苦的革命同志的重新核查下，成家庄的第一次土改，被彻底推翻了。所有工作组的成员都惊讶和感慨成家庄第一次土改工作的不完全和不彻底。别的村子，大都是瘸子里面拔将军，家有十亩土地便被划为地主，三亩土地便被定为富农。然而，在富裕的成家庄，拥有三五十亩土地的家庭却都划为了中农，拥有十几亩土地的家庭竟然也全都被划定为贫农。一个拥有五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居然才划定了八户地主十户富农。这还叫土改吗？这简直就是在欺负老百姓糊弄**党！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在重新的复查过程中，成家庄一下子便重新划定出三十户地主和五十户富农。田野的父亲也理所当然地作为漏网地主被开除了党籍，并揪回本村接受批斗和管制。若不是那些同情于他的乡亲们拦阻，在那激愤批斗的高台上，他是不可能活着走下来……后来，虽然在田野父亲的入党介绍人，当时昆州地委一位负责人的亲自过问和干预下，田野父亲的党籍被恢复，不正当的漏网地主帽子也被摘除了，但田野父亲的家庭成分却仍然被成源生的父亲执拗地划定为上中农。而那时，成家庄的权柄早已稳稳地攥在了成源生父亲成东山的铁腕之中，田野父亲年轻漂亮的妻子也早已被迫改嫁到成源生父亲的炕头上，并为成源生生下了一个哑巴姐姐……
在田野苦涩遥远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于世无争的憨厚之人，无论人前人后，父亲的脸上都总是挂着一副谦恭木讷的笑容。每每有老人说起父亲领导成家庄第一次土改时的那种风光和侃侃而谈的超人口才，田野都总觉得那是一件让人十分难以置信的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田野渐渐地知晓了父亲同成源生父亲早年间的那些恩怨，但却一直察觉不出父亲对成源生父亲的半点怨恨。即便是自己有时认真问及，父亲也总是不动情感地笑笑说别信那些闲话。因为父亲对成源生父亲一直不曾流露那种应有的怨恨，加之成源生母亲对田野自幼的特别关照，以及村人有成源生的哑巴姐姐是成源生母亲从田野父亲这边带过去的种子的说法。所以，田野对成源生一家，也始终是一直想恨但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的感觉。田野一直为父亲感到纳闷。纳闷父亲的人生和父亲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而后来他却逐渐地有些感悟和有些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田野对父亲真正意义上的理解，是在父亲离他远去和他成为记者作家之后。而对父亲从骨子里产生出的那种敬佩，也恰是从那时开始。父亲虽然极其平淡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甚至有些窝囊和屈辱。但父亲却是一位真正大智若愚的人。正是这种大智若愚，才得以让他度过劫难，重新结婚生子，并平平安安地走尽了自己极其平淡的一生。否则，在遭遇了那次注定失败一生的巨大变故之后，他以后的人生遭际，将不堪设想。
父亲虽然很少同田野进行交谈，甚至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同他说过什么教诲之类的话语，但他却知道父亲一直都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和与人为善。这正是他喜欢同父亲在这里倾心而谈的真正原因。
有时间一定好好地写写父亲，好好地写写成家庄，也好好写一写这片耐人寻味的土地……
离开父亲的时候，田野又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山脚下那片错落起伏的村庄。显然，他对那片故土和那片故土上的几间破旧小屋，依然一往情深，梦萦魂绕。但他却已经没有了再踏走进去的那种强烈**了。泥土里的父亲和母亲，他都已看望过了。至于那几间破旧的小屋，也早被哑巴姐姐照管起来。因为哑巴姐姐好像也同村人一样，认定了自己原本是田野父亲的骨血。
在下山的时候，田野的脑子里突然电火石光般地闪过了瞎子大妈的影象。他甚至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到底要不要走进村子去看望一下瞎子大妈？然而最终，他还是顺着村头那条乡土大路直接返向昆州。
在汽车就要远离村庄的时候，田野透过车窗玻璃远远地看到了一位挑着水桶的中年女人，于是他便想起了哑巴姐姐。哑巴姐姐现在怎样了呢？难道她果真也是自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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