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流

第五章（第三节）

成源生是自己开车回成家庄的，连妻子房秋瑜都没有告知。

成源生的父亲成东山就在田野父亲成东海的上面。这是父亲临终时一再交待，让成源生将他埋葬在这里的。父亲郑重地告诫成源生，无论田野父亲成东海在什么地方，他成东山都要始终跟他在一起，而且一定要坐在或者躺在他的上面，死了，也要压他一头。

成源生给父亲上了三柱香，又给父亲挂了些冥币，然后才跪到父亲的面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磕完头便坐在父亲的身旁向父亲汇报起自己去昆州以后的许多事。从阴差阳错地当选副市长，到陪同老将军看狮子老虎；从省委一把手的单独召见，到近日的时来运转。都一一说得详细透彻。他知道父亲最喜欢听这些事情，而且听了之后肯定会开怀大笑，一直笑得脸上没有了阶级和阶级斗争。

其实，成源生父亲成东山，活着的时候一直很少笑。在成源生遥远的记忆里，父亲的脸就像舞台上开演前的那道厚重的幕布，总是拉得紧严，仿佛每个皱折里都埋藏着斗争与智慧。

关于父亲和母亲同田野父亲之间的许多恩怨传闻，成源生觉得一直是一个无法理解的谜团。那些久远的恩冤犹如弥漫风雪中的一片落叶，扑朔迷离得让人无法扑捉。在这让人无法捉摸的谜团中，有些事情成源生是半信半疑的，然而有些事情他却一直无法认同。尤其是对田野的父亲。

成家庄老一辈的人，都认为田野父亲的心机和才智，都远远超过了成源生的父亲。然而，田野父亲自从被错划成漏网地主之后，便一蹶不振，萎靡终生。着实让那些一直期待他东山再起的人们感到了彻底失望。也让那些关于他将来会如何如何的种种预言，全都云消湮灭。

应该说，那场史无前例的“**”，曾给田野父亲提供了一个翻身的绝好机缘，然而不知何故，他却一直没有去抓。他本来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就能抓住那个机缘。那时，在同外部世界一样狂热激动的成家庄，很多人都在鼓动田野父亲，希望他能带头出面，把成家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成东山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但田野父亲却总是摇头一笑，愚笨木讷得连红卫兵组织都不肯参加。气得造反派们扬言要将漏网地主的帽子给他重新带上，也未能改变他的初衷。

因此，成源生以为，田野父亲的那些才华和心智，早就在早年那场土地革命中随风而去永远不再了。而他父亲成东山则精明一生，强悍一世。即便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显示出了那种少有的心机与睿智。

在成源生的记忆里，父亲有两件事做得既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让他一直无法理解。一件是“**”中的突然失踪。一件是生命最后时刻的悄然跪坟。

在“**”后期的那段最激烈残酷的日子里，成家庄的造反派们曾密谋置“走资派”成东山于死地。然而，就在造反派要抓捕成东山的当天晚上，成东山却突然神秘地失踪了。

造反派已经把成家庄围得铁桶一般，坚信成东山插翅难飞。然而，他们苦费心机地搜遍了全村，却始终未能搜捕到成东山。

直到三个月之后，造反派大势已去，上面明文严令地让成东山重新出来执掌成家庄的权柄时，成东山才匪夷所思地从他的冤家对头成东海的家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这件事着实让成家庄和全县都感到了震惊。谁也没有料到，成东山居然会躲进成东海家中，而且一藏就是三个多月，连自己的家人都瞒得丝毫不知。

这件出奇的事也曾让许多人感慨，既感慨成东山的大智大勇，也感慨成东海的东郭之心。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田野父亲成东海和成源生父亲成东山分别去世的前前后后。成源生的父亲，在他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一直担心自己会死在田野父亲的前头。成东山曾跟成源生说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成东海前头，他只有等到成东海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他才能闭上自己的双眼。

在那一段日子里，成东山几乎天天都让家人去打探田野父亲的状况。关心成东海的病体，甚至远远超过了关心自己。

那天清晨，当成源生父亲从睡梦中醒来听到一阵嘈杂时，便问成源生母亲，外面为什么这么嘈乱？成源生母亲抹一把眼泪告诉他，是田野父亲成东海去了。

成源生父亲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便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流完了眼泪，他便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他平静地对成源生母亲说，东海是个好人，东海是个天大的好人哪！你也该过去看看他了，你们毕竟也曾夫妻一场。

成源生母亲坚定地摇摇头：还是不去的好，去了咋见他？

成源生父亲用力握了握成源生母亲的手说，不去也好。过几天，还是我去看看这老伙家吧，跟他说说一直窝憋在我心里的那些话。

两天之后，成源生父亲果然悄悄地去了田野父亲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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