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流
第五章（第四节）
当成源生从母亲那里得到消息，寻着崎岖的山路找到山上时，父亲已经跪在了田野父亲的坟前。成源生远远便看到父亲先是在田野父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便坐在坟旁唠唠叨叨，似乎说了许多话，同时好像也流了许多泪。这便让成源生感到极其纳闷。父亲的好多唠叨，成源生都听得不够真切和无法破译。然而父亲的那种让人震惊的真心忏悔，成源生却是真实确切地感受到了。
父亲流着眼泪跟田野父亲说，他不该将他打成漏网地主，也不该去夺娶他的女人。他确实从心里感到自己一辈子都对不住自己的老伙家。然而，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他成东海处处事事都压他成东山一头呢？他要不是这样巧妙地抓住了机遇，他成东山这一辈子，恐怕永远都会被成东海踩在脚底下，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
父亲发现成源生站立在他身后的时候，肯定吃了一惊。然而父亲却镇静地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惊讶。父亲只是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许久之后，才平静地说：你刚才都听见了？
成源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他担心父亲会为此而感到难堪，但他最终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听见了也好。你也是一个该知道去怎么走自己路的汉子了。有些事你慢慢就会明白的。你要记住，男人不是女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一个国家只能一个皇，一个山头只能一个王。你要想做人上人，就必须先想法子把那些比你强的人踩到脚底下，不管他是朋友还是敌人……
就是在那一刻，成源生才突然意识到父亲的深刻和伟大。同时也突然领悟了父亲对田野父亲所做的一切……
临下上的时候，父亲居然又郑重其事地给田野父亲磕了三个头。然而，就在父亲起身离去时，父亲却轻蔑地冲田野父亲笑了笑：老伙家，你也别得意，你要是不死，我不会跟你说这些的，你也没这待遇！说着，竟又猛然地冲田野父亲狠狠地啐了一口：你可真他妈的是个窝囊废！
父亲在田野父亲坟前的跪诉和最终的那狠狠一啐，在成源生的心中矛盾成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但成源生最终却还是极为赞赏父亲的。成源生觉得父亲的那一跪一啐，无论处于怎样的心情和目的，都是大丈夫所为。父亲虽然并没有什么功名和品位，但父亲却的的确确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成源生的父亲，是在田野父亲离去的十天之后，含笑离开人世的。也就是他在田野父亲坟前跪啐的第二天。
成源生十分清楚地记得，父亲临走的时候只笑着说了一句话。
父亲说：是时候了，我可以闭上眼睛安心地走了。然而父亲的一只眼睛却一直半睁着不肯闭得彻底。母亲唠叨了许多事，问父亲是不是这样的挂记？是不是那样的放不下？但父亲那始终不肯闭紧的眼睛却都给予了母亲以坚决地否定。最后母亲才猛然想起了哑巴姐姐。
哑巴姐姐一直跪在父亲面前。但哑巴姐姐始终没有流下应有的眼泪。于是母亲便对哑巴姐姐说：苦妹，你爹这是在惦记你呢，快跟你爹说说话吧，让你爹闭上眼放心地走吧。然后又对父亲说：他爹，你有啥不放心的？你疼爱了苦妹一辈子，苦妹能不是你闺女？
哑巴姐姐疑惑地注视着母亲，母亲流着眼泪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哑巴姐姐的眼泪便滔滔不绝地奔涌下来。哑巴姐姐流着眼泪在父亲那只半睁半闭的眼睛上轻轻一吻，然后又用手轻轻一拂，父亲的那只眼睛便欣然安静地闭上了……
成源生对母亲的记忆既清楚而又模糊。在成源生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一位吃斋念佛的菩萨。母亲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凄苦羞涩的微笑。那种微笑既能搬动大山，也能化解冰川。母亲平日里极少同父亲说话，只是在父亲问及什么的时候才得体地说一些该说的话。在父亲的面前，母亲总是贤淑顺从，像一只没有思想意志的羔羊。然而父亲却从来都没有对母亲显露出狼的本性和面孔。反倒对母亲格外地敬重。母亲对田野一家的暗中关照，成源生以为父亲一定比谁都清楚，但父亲却从来都没有追问过。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或一切都原本应该这样。母亲的慈祥善良和父亲的大丈夫气概，都给成源生留下了终生难以忘怀的印记。成源生怎么也没有想到，甚至至今都没有想通的是，母亲为什么会在认真地给父亲做过“五七”之后，便衣着齐整地自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成源生不禁又重新跪到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是他单独送与母亲的。
从山上下来，成源生便径直向村子里走去。他想去看望一下瞎子大妈和哑巴
姐姐。不想哑巴姐姐却早已立在村头等他了。
成源生不禁吃了一惊：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哑巴姐姐甜甜一笑，然后打着手势告诉他说，瞎子大妈知道他回来了，特意让她在这里等他。成源生不由得对瞎子大妈肃然起敬。
姐，瞎子大妈好吗？我正想去看看她老人家。
哑巴姐姐摇摇头，说瞎子大妈要睡觉了，兄弟你就不用去看她了。瞎子大妈要说的话都写在纸上了。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成源生。
哑巴姐姐虽然一直不肯嫁人，但哑巴姐姐却读过书，并写得一手好字。
成源生展开那张纸，看到哑巴姐姐在纸条上写的是瞎子大妈送给他的两句诗，便轻轻地吟诵起来：山间水，向东流，流到东海不复回。
成源生看了哑巴姐姐姐一眼：姐，瞎子大妈没说是什么意思吗？我怎么看不懂啊？
哑巴姐姐摇摇头，表示她也不明白。
成源生想了想，便把纸条装进了衣兜，然后便想随同哑巴姐姐一起去家里看看。但哑巴姐姐却劝他赶紧回昆州去忙他的大事和正经事。于是成源生只好给哑巴姐姐留下五百块钱开车走了。
路上，成源生反复琢磨着瞎子大妈的那几句话，却一直不知道究竟预示着什么。最后不禁想起父亲的名言：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倒霉遇老雕。父亲常说，人在时运上，头上能窜出三尺火苗，连鬼都不怕！他想，成源生现在该是不怕鬼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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