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锋一中午都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虽然是午休时间，他也坐不住，不停地在厂部走廊里踱来踱去，烟也抽了一支又一支。

他打电话给张瑞光，对方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至于对方心中真实的想法，他一点也不知道，但可以想象肯定不会愉快。

他忍不住长吁短叹，越是猜测郭凡去了哪里，心里越是烦躁不安。

“钱检！”一名检察员从厂部办公室里探出身来，喊了他一声，“你的电话！”

电话！

钱锋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来到厂部办公室，从桌上抓起电话，镇定了一下，沉声道：“我是钱锋！”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含糊的声音，对方似乎是改变了平常说话的声调。

“你去书新街七号院，三单元一楼二号，那里可能有你要的东西。”对方说完就立即挂了电话，话筒里只剩下一片忙音。

钱锋没有丝毫迟疑，立即挂断电话，给检察院打过去：“我是钱锋，这里有突发情况，我要带队立即展开行动。请派人接手资产清查工作。”

“明白！我这就派人过来。”

放回电话，他迅速将正在休息的检察院干警全部召集起来，冲下楼发动汽车，也不说去什么地方，就命令司机望城南方向疾驶。他不敢确定队伍中绝对没有对方安下的钉子，只有到了书新街附近，他才指令司机直接驶入目标所在地。

虽然打电话那人改变了声音，不太能听出是谁。

但钱锋依然从对方模糊的口音中，判断出给他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凡！

显然，郭凡那里有了收获，书新街七号院藏着他们所急需的大量证据！

他很感慨。

也只有郭凡，因为目标小不为人所重视，才有可能查到一些比较隐秘的事情。反而是他们检察机关因为目标太大，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眼中，稍有风吹草动便有人通风报信，屡次突击都无功而返。

正因为如此，钱锋这次才不敢让检察院派出队伍，去突击搜查目标所在地，而是第一时间自己带队行动。并且在行动过程中也不说明具体地点，只有到了目标附近，对方已经不可能有时间转移了，才命令队伍直扑书新街。

他直感到这次必有收获！

而且是大收获！

……

郭凡放下电话，上了等在一旁的出租车，向飞驰汽车厂驶去。

一路上他都在沉默，权衡着自己刚才举动的利与弊。

卡德曼酒吧一行，让他明白到自己在对方眼中，其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对方就没有把他当作可以平等谈判的对象，连交流的基础都不存在，想让对方理智收手，爽快承认这次他们载了，根本是缘木求鱼。

郭凡有了这个认知，便立即改变初衷，决定将郑永胜等人从飞驰汽车厂转移的证据，交到张瑞光手中。

可以想象，张瑞光手里多了这批证据，他必然会如获至宝，将其利用起来。

这样，新旧势力之间的斗争，将骤然激烈。双方之间的攻防节奏也会迅速加快，日趋残酷。在这种形势下，只要他不主动参与，对方在全力对付张瑞光的时候，也就不可能还有空余精力把矛头对准他。

要做到这一点，关键就是他要独立于益都市官场之外，不介入任何一方。

所以他才打电话把消息告诉钱锋，让钱锋出面去突击搜查罪证。到现在这一步，检察院是张瑞光手中的一张牌，在益都官场应该是尽人皆知。他出面就等于是张瑞光一系的动作，在明面上将自己摘了出去。

为此，他还特意改变了声音。

只希望钱锋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恶作剧电话，而置之不理。随着郑永胜案发、卡德曼酒吧事件传开，对方可能会提高警觉。万一去晚了，藏在书新街那批证据就可能被转移走，他希望借这批证据挑动新旧两系人马大干一场的打算也将落空。

郭凡到了飞驰厂以后，惊喜地发现钱锋等人都不在，替代他们的是一批新调来的检察院干警。当他漫不经心地询问钱锋去向的时候，对方还警惕地看了他良久，然后告诉他钱锋另有任务，将不再参与以后阶段的资产清查。

郭凡听到这个消息极度喜悦。

这说明钱锋不但去了，而且确实查到了证据，此刻必然正在检察院内对这批证据进行封闭整理――他的计策成功了！

如果他判断没错，这批证据都是飞驰厂内倒卖国家资产的一些原始记录。

仅凭这一批证据距离把对手彻底扳倒还不可能，但足以让张瑞光把对方一系人马中的部分枝干砍个七零八落，从而在益都市树立起自己的权威，让更多的干部靠向他。此消彼长之下，双方的势力将拉平，抵消他初到益都人手凋零的窘况。

因此这份大礼，张瑞光肯定会欣然笑纳。

但激烈的变化也将带来激烈的冲突，这比缓慢的势力倾斜更加可怕。

在初期无序的剧烈震荡下，哪怕对方最开始打算以静制动，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控制局势。人人自危的手下为了保住自己，不是倒向张瑞光，就是中立。一些人更会铤而走险，出现更多的盲动。不管是为了拉拢自己派系人马，还是为了立威，都迫使高层之间的态度更趋强硬，频频展示铁腕手段，从而使得双方间的争斗快速升级。

未来，双方的拉锯战将消耗掉他们绝大多数精力，自己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

下来就是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打造成铁桶江山，将其牢牢地掌控在手心！

郭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获得更高的权力！

事实告诉他，只有当他获得更高权力的时候，才会赢得对方尊重，让别人用平等的态度来对待他，继而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踏入官场，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此后的资产清查，钱锋果然没有再露面，唯有清查工作全面结束，资产清查团所有成员在益都饭店举行胜利大聚餐的时候，他来了。

在整个聚餐过程中，他菜吃得多，酒喝得少，寡言慎行，几乎不怎么说话。

在聚餐完毕，大家各自登车离去的时候，他等到别人都走了，才上前和郭凡一握手，低声说了一句：“张书记很感谢你！他说希望看到高新区取得更大的发展，能够尽快正式建区，建立一套求实、创新、锐意进取的政府班子！”

郭凡愣了一下，迅速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钱锋朝他善意地一笑，用力握了握郭凡的手，登上检察院的车快速离去。

郭凡望着拐出酒店大门汇入车流，若有所思。

钱锋这次带来张瑞光的话，是因为钱锋是听出了他在电话中的声音，还是张瑞光猜出了前因后果？

想一想这倒不是坏事。

至少让张瑞光明白自己是倾向于他的，因而表示出了善意。

但郭凡并不打算按照张瑞光的希望来办。

一个行政机构的成立，不是说随便竖一块牌子就行。任何一个政权要想存在，且运转良好，拥有稳固的财源是首要条件。

要建立一个完整的区级行政班子，除了区政府，还有与之相关配套的工商、税务、审计、财政、文教、卫生、公安等等数十家机构，数千名公务员。

贸然扩张，增加这么多吃财政饭的公务员，对于高新区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郭凡很清楚张瑞光希望高新区正式成立的用意。

一旦高新区正式成立，那所属的职能部门也会一一建立。其中如公检法这些国家强力部门的建立，将让高新区成为张瑞光的一个得力臂助，增大他在益都市的话语权。

郭凡当然不愿意将应该用于开发区建设的宝贵经费，浪费在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中。

他有他的步骤。

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六日，赶在五一劳动节放假之前，高新区三人组开了一个碰头会，对近期的工作情况和下一步的工作安排进行了讨论。

刚开会三人就座，各人就各自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从中取出一份文件。

看着对方几乎相同的动作，三个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随着双环公司的技术人员为筹委会建立了整套的办公网络，筹委会各部门在初期的不习惯，乃至抱怨之后，渐渐地发现了这套系统的好处。

这套政务系统采用了全模块化组建，按照总分原则，将每一个办公流程从上到下，细分为每一个具体的环节。根据分配的权限，每一个办事员可以查看到自己所属的工作进度，和处理意见，以及汇总情况。

部门领导则可以通过这个系统，直观地了解到流程进展到什么地步，并能清楚地具体经办人员进行监督。

作为筹委会的三人领导小组成员，高建云、余水更是通过这套系统，对高新区内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所有事情都能了如指掌，大大地方便了他们清晰了解事实，有针对性地做出决定，并能实时监控自己布置下去的任务是否得到了贯彻。

自从有了这套政务系统，各个岗位的责任就明确下来。

在行政体系中常见的拖沓作风，在这里根本行不通。上级领导可以通过政务处理平台，迅速明白导致拖沓情况发生的具体责任人，及时对其给与警告，指令加快事务处理速度，让经办人想要进行推诿，也不可能。

高新区筹委会就像一台精密仪器，有条不紊地持续运转，效率因此得以大力提升。

高建云、余水他们发现，自己在这套政务系统帮助下，处理起政事来更加得心应手，也因此渐渐地更加依赖这套系统。

他们已经向郭凡建议组建一个计算机科，招聘一些计算机人才，在各个职能部门上岗实习。当他们对行政事务流程熟悉以后，利用管理组建模块，将更多的行政事务整合入政务系统，争取将所有政府工作都全部纳入行政网络的管理之下，最终让整个高新区政府摆脱大量的案牍工作，实现全电子化。

就拿这次开会来说。

他们在会前，就通过政务系统对自己所负责的项目，通过计算机进行了汇总，并打印成一式三份工整的打印文稿，开会时三个领导小组成员人手一份，再也不用他们为了整理一份会议纪要，在各个部门东奔西走，劳神费力地到处收集资料。

会议依旧是由郭凡主持，郦惠操作着一台计算机，进行会议记录。

“开会之前我先说一个事，还有五天就要到五一节了，我们高新区成立以来，从无到有，一路筚路蓝缕辛苦到现在，同志们都辛苦了。

正好我们第一批商品房也卖了出去，手里多少有了些钱，我建议这个五一节，是不是给同志们表示表示？”

会议刚开始，郭凡就提议道。

余水从坐上位置就一脸轻松，现在第一批商品房已经售出，他手里掌握了大笔资金，真正成为了高新区的“财神”，整个人的精神都振作了不少，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一半。

听到郭凡的提议，他笑容满面：“没有问题！我们这批同志都是高新区的元老，最后一批到来的，大家也并肩奋战了大半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想冬天，大家在没有空调的房子苦捱，也确实辛苦。这样吧，我建议五一节除了按照职位高低发放一笔过节费，再给大家发点粮油、洗发水、面巾纸之类的实物，你们看怎么样？”

高建云听到他如此财大气粗的话，心里有些不好受。

以前他和余水，一个是乡镇企业遍布的宏圣乡党委书记，另外一个则在纯农业乡当乡长，他稳压对方一头。

没想到现在余水主持小区开发，一次的商品房售卖，收入就远远超过了他管辖下的所有企业总和，成了高新区所有部门都要仰其鼻息的财务大总管，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他板着脸，正襟危坐道：“钱可以少发点，商品房虽然给我们带来了大笔资金，但市里面对这个做法还没有完全认同，谁知道是不是一锤子买卖！还是省着点花，万一市里叫停，不要到时候又来哭穷！

发实物好！

给钱大家用就用了，还没有什么直观的感觉。粮油、洗发水、面巾纸这些都是日常生活需要，花费也不多，我看就发实物好了。”

“所以我说出了过节费，再增加实物福利么？”余水现在腰也粗了，说话的声音也就大了，“同志们辛苦了这么久，我们总归还是应该表示一下的。”

高建云就像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盯着对面墙壁一言不发。

郭凡想了下问道：“实物的采购金额是多少？”

余水早就进行了市场调查，脱口而出报道：“两袋大米、一桶菜籽油、一瓶中瓶装的飘柔洗发水、一提十二卷卫生纸，总价是一百二十九块八毛四。”

“我们高新区筹委会现在是三十五人，也就是说发放实物的总价值是四千多块钱……，是少了点。”郭凡略想了下，当即道，“这样，这次过节福利开支，以不超过一万五千块钱为原则，高主任认为怎么样？”

他都订了原则，高建云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允，余水则是喜笑颜开当即答应。

说完了过节费，会议进入正题。

郭凡通报了这次资产清查情况的结果。

高新区从市里接收的十四个单位，涉及机械工业、电子工业和科学研究三个部门。这些年来，因为国家下拨的经费不足，或是缺少政府订单、自身经营不善等种种原因，这些企业先后陷入了经营困难，资产流失严重。

但造成资产流失的主要表现还是房屋缺乏修缮、设备缺乏保养生锈腐蚀，一些原材料不翼而飞等等。

基本的房屋土地、大型设备等等都还在。

最终统计下来，十四家企事业单位的总资产达到了五亿一千零四十九万八千。

只不过这只是所有资产的账面价值，实际价值远远值不了这么多。

比如说，机械厂的机床还主要是老式手动机床，加工精度低，产品误差大，特殊材料加工能力薄弱，所生产的产品属于中低端机械。面对全国大量的竞争对手没有优势可言，生产出来的机械设备很难找到买家，作代加工业务靠现有的设备，也只能进行粗加工，生产半成品，产品效益低下，很难养活这么多职工。

同样的，其他的企业也都是这样。

在全国范围内，存在着大量的同类型生产加工企业，竞争非常激烈，国内的生产业务因为国家经济困难急剧萎缩，大多数工矿企业都开不了工，想在如此激烈的竞争环境中获得订单，又没有足够的竞争优势，这些企业很难拥有立足之地。

要想让这些企业重获生机，就必须淘汰掉大量的老旧设备，购买新的生产线。

而这些企业现有的设备，按照现行市场价值计算，仅仅价值一亿七千四百一十六万，比原始价值缩水了三亿多！

如果要购买新的生产线，哪怕是粗略估计，开支也将达到四亿多！

资金缺口整整差两亿多！

高建云对资产清查工作很在意，在一开始就关心清查的结果。因此这个数字他早就知道了，现在听郭凡说出口，他也是毫无表情，只是一张脸变得更黑了。

倒是余水一听到这个数字，震惊得差点站起来。

资金缺口两亿多！

这是高新区绝对负担不起的，他辛辛苦苦造房子、卖房子，到现在手头才积累了几百万，就已经为此激动不已，两亿多，把高新区整个打包卖了也卖不到这个价钱！

而且有钱，他也不愿意投进去！

对于这些企业，不但是高新区，就连市里面都已经失去了信心，认为他们已经不可救药，除了等死别无他法。要不然也不会把这些曾经的明星企业划拨给高新区。

两亿多，投进去谁知道会不会又被这些家伙被败光？

高新区政府也好，市里面也好，都知道郭凡这次在资产清查中公开表示，要将现任企业领导全部拉下马，重新选出新的领导班子。

但谁也不敢打包票，新的领导班子就一定能让企业起死回生。

既然如此，又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余水有心让郭凡干脆把这些企业的设备都卖了，换成现金，用于高新区建设。由政府掏钱把这些职工都养着，以后给他们更换工作岗位，逐渐把包袱卸掉。但他也知道，郭凡积极参与资产清查，就是对这些企业还存有幻想，是想在其中做大文章的。

因此，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和高建云都盯着郭凡，看他对于这批企业的未来，有什么规划。

不过余水打定主意，如果郭凡要他掏钱，来支持这些企业复工，他是打死也不会答应的。对于现在的高新区来说，每一分钱都要用到刀刃上，与其用来支持这些付不起的阿斗，还不如投入更重要的领域。

他看着郭凡，表情极其郑重，决心要坚决捍卫高新区的钱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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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发展，作者还有些没有考虑清晰，今天先发一章，把后面的流程需要梳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