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元老院与皇帝(7)
作者:落山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480

一队使节在新成立的改革委员会命令下前往宣抚混战中的埃斯奎那区,到达前线,一位迦太基书记官看到西班牙士兵所向披靡杀上卡皮托山后,立刻改变主意,甩下其他人跑回元老院,兴奋地宣告外面的情况,另一些人却变得不知所措。

元老们得知凯旋军已经杀上山,重新振奋了精神,虽然没有对抗的行动,看向改革派人士的目光已经非常不友善了。

维比乌斯得到消息后强装镇定,让斯奇比奥安排人员守卫元老院,拖延时间,直到陛下驾临,他的心腹带着些人爬上最高峰,点燃预先安排好的篝火。

“安静!各位!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接下来有待陛下定夺,陛下,马上就会过来。”

改革派中只有少数人知道全部计划,他们疑惑地看向可能知道详情的领袖们,元老们则面面相觑,不敢相信陛下会在这个时候驾临元老院。自从第三代皇帝积极插手元老院几乎导致内战爆发,皇帝引咎退位,皇帝和元老院之间就达成了默契的平衡:皇帝可以干涉元老院,却不能强制要求元老院接受命令。

皇帝和元老院都知道双方是共生关系,没有元老院的皇帝是孤家寡人;同样,没有皇帝的元老院将失去管理行省的合法性。不论作为帝国管理者的元老院,还是名义上至高无上的皇帝,双方都默契地避免在同一事务上存在激烈冲突,至少不让冲突在明面上爆发出来:元老院的任何决议在执行前都会让皇帝首先过目,但皇帝不能答应与否,都不会亲自跑到元老院,顶多派人提出质疑,再由首席元老(元首)前往黄金宫劝告解说。

“皇帝亲自驾临元老院只有一种可能,陛下获得了人民的支持,认为元老院不再具备管理帝国的合法性。”元老们低声议论,帝国历史上,只有第三任皇帝试图解散元老院,最后以可耻的失败告终,但现在的元老们还有对抗皇帝的信心吗?他们已经把帝国人民惹怒了,皇帝也许可以轻松地号召人民重新选举元老。

“陛下不会这样做,如果陛下愿意接受改革派的提议,又何必派出禁卫军进攻卡皮托?”

“陛下当然可以这样做,没有改革派的逼迫,我们怎么可能接受改革提议;没有禁卫军进攻卡皮托山,陛下又怎么控制元老院?这是帝国的灾难!”

元老们在维比乌斯透露的消息下方寸大乱,在发现改革派的领袖们也忐忑不安后,他们更加惊慌失措,即使被迫接受格拉古改革,也不能让他们如此担忧。改革派的作为顶多损害他们的经济利益,以后有的是机会重新夺回来,如果皇帝积极插手改革事务,他们可能永远失去政治权利,元老院从此成为皇帝的傀儡。

“科勒尼乌斯,也许,我们应该好好谈谈。”纳西维尔走到维比乌斯身边,低声说,近半的元老向他们点头致意,他们代表纳西维尔在元老院的影响力。

“我们需要团结起来,共同维护公民的利益。”纳西维尔和善地对叛民头子维比乌斯说,仿佛刚才咬牙切齿的痛恨从来没有存在过。

“哪怕我们激烈争吵,元老院对外,总是一致意见。”维比乌斯同样和善地回应,但他不忘积极争取更多的利益,还有退路,“三百名常任元老的确不再能代表三百万公民的利益,我们需要更多的元老。”

前上意大利总督斯奇比奥看着刚才横眉冷对的双方突然好像亲密战友一样地亲切交谈,看向改革派中的政客们的目光交杂着不屑和钦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兴趣关心他们的道德问题,西班牙凯旋军很快到来,他必须尽一切可能将凯旋军阻止在元老院外。

“将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西塞罗,他的年纪阅历,做得到吗?”斯奇比奥猜想维比乌斯此刻绝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自信,他们已经压上最后一个不确信的筹码。

凯旋军杀到元老院,大部队分散追击敌人,留下的一个营队在台阶前停下来,领军的丹尼&萨乌尼特(西班牙第三十二军团长)亲自上前,向对峙的斯奇比奥宣示皇帝签发的命令。

“解除你们的武装,释放被俘的元老。”

“你杀的人太多了。”斯奇比奥没有回应萨乌尼特的要求,指着尸体狼籍的地面,目无表情,他的心里的确充满悲痛,其中有多少人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老兵?没有那些老兵的舍生忘死,依靠未经血腥的民众,又怎么可能击败全副武装的守卫者?

“责任应该由你们来承担。”萨乌尼特低沉地说,他尊敬眼前的前总督大人,他们都是出色的军人,相同的气质让他们彼此相惜,一路上无辜战死的老兵和民众,同样激起他心中的悲痛。

维比乌斯没有回答萨乌尼特的质问,只是定定地看着台阶下的军团长,在感觉到萨乌尼特的军人气质以后,他阻止了几个改革派政客的辩护,军人之间不需要那样的语言。

“我们身不由己。”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最后的目的只是让皇帝、元老院、改革派,三方好好谈谈,两人都觉得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至于其它的事情,他们不能想,也不愿去想。

黄金宫,内心焦虑的西塞罗用诙谐动听的语言向皇后和帝国公主讲述来自远方的故事,皇后优雅的微笑和公主的娇媚丝毫不能引动他心底的波澜。

“你心不在焉?”公主不像皇后,仅仅将听故事看成消遣,她好幻想的年纪对远方的逸闻趣事很感兴趣,听的很细心,很快发现讲述者的异常。

“请原谅,公主殿下。”西塞罗站起来鞠躬致歉,“刚才听到的消息让我非常不安。”

“禁卫军将解决一切。”公主自信地说,在她眼里,帝国是最强大的,禁卫军是万能的,以往听故事,她会经常打断西塞罗的讲述,骄傲地宣布,只要派出禁卫军,那些被残暴国王拆散的情侣、被邪恶妖魔侵害的国家,都将得到拯救。

“当然,我从来不怀疑禁卫军的能力。”西塞罗顺着她的话说,他的眼睛却很快看向默不作声的皇后,“但是,禁卫军该怎样对待他们要保护的人民呢?”

公主不解地看着这个她青睐的男子:“有禁卫军和你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吗?”

“公主殿下,没有禁卫军不能解决的敌人,但禁卫军的亲人们,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什么问题?”公主被这番话激起了兴趣,从来没有人给她讲述禁卫军的亲属,她听到的都是禁卫军从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这个话题让她感觉新奇。

西塞罗小心察看皇后的表情,发现她也露出聆听的神色,精神一振:“几天前,我在街上遇见一个禁卫军老兵在街头摆摊,出售从军期间收集的战利品和纪念品,巴勒斯坦的木刻、帕提亚的骑士帽、希腊的尖头矛、布里尼海盗的小刀,还有其它来自世界各地的小东西。”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西塞罗说到这里掏出一个漂亮的金饰,“这个金饰来自卡帕多西亚,据说是希罗多德记述的‘穿托加袍的野蛮人’的遗物,亚细亚战争期间,他一个俘虏的撒马提亚雇佣兵得来的。”

公主好奇地翻看西塞罗递过来的金饰,看不出这是什么图案,似乎有一个熊头和鹿头,其它都是交杂在一起的奇怪线条。

西塞罗细心地向他讲解金饰的象征意义,他不知道这是消失的斯基泰民族的遗物,却不妨碍他讲述道听途说的斯基泰人的故事,在希腊人的记述中,他们被称为西徐亚、撒马提亚、达西亚,有时候又将他们的后裔与色雷斯人混在一起,细心的希腊学者或许还能察觉到,在亚历山大远征的东北边界(中国西域边陲),他们也能发现斯基泰人的遗物。游牧民族萌芽状态的文明,在广袤荒原上不断迁徙的过程中,从东方学习抽象感观艺术,从西方学习几何表征艺术,学会了用最简单的几何线条表达最形象的直观感受:慢条斯理的线条表现从容,残缺断续的线条表现挣扎,扭曲杂乱的线条表现紧张和煎熬――也许,那是历史上最早的抽象画。

在西塞罗的讲解下,公主似乎也从奇怪的线条中看到了豹子正慢条斯理地撕裂猎物,雄鹿竭力挣扎和哀鸣,用力将金饰握在手里,她决定不还了。

西塞罗微微笑了:“公主殿下,这样的战利品和纪念品,每个退伍老兵都有,它们记录着老兵们征战天下的荣耀,是老兵们最珍贵的物品,可惜的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们一钱不值。”

“嗯?”公主疑惑地看着西塞罗。

“一个金币可以购买一百个这样的铜饰品,老兵们不得不拿它们换食物的时候,一个这样的金饰只能换两条面包。”

“不得不换食物?”

“殿下,您还记得您在托斯维娜桥施舍的那个小乞丐吗?他的父亲就是一个伤残的禁卫军老兵,离开军营后,这些伤残老兵只能自谋生计,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可是,士兵退伍不是都可以免费分配土地,并且得到资金补助吗?”

“殿下,军团士兵大多是意大利人,他们怎么耕作分配在千里之外的行省土地?而且,那些土地都在与蛮族接壤的边界,他们又怎么能让自己的家人生活在战争的最前线?他们得到的退伍补助,只有。。。四个金币。”

“四个金币?”

“是的。”

公主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法西斯卫兵,其中一个卫兵是从禁卫军中挑选的,他站出来确认了这一点。

皇后本来放松的神情也有些绷紧,她微微倾身,自言自语:“那么,我父亲说的都是真的?”

“梅加特元老一直关心士兵们的福利,和皇后陛下一样,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西塞罗小心地恭维,不露痕迹地提示皇后,热心地回应公主的好奇心,激起他们的同情,他说:“困窘的老兵和没有着落的贫民不得不聚集在一起,祈求元老院的施舍。”

侍奉皇后的的女贵族,公主的出身高贵的女伴中,不乏知道些改革派内情的人,她们忍不住说了些改革派的坏话。并不是所有老兵都穷苦潦倒,并非所有贫民的困窘都是无辜,正如汉尼拔大帝曾经说过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从小锦衣玉食的人,在他们看来,世界上的事情,付出总会有回报,穷苦的原因,定然更多是因为好逸恶劳,愚昧无知的原因,定然更多是不好好读书。

西塞罗不动声色地附和着这些天之骄子的观点,偶尔也找出几个典型,证明虽然大多数的罪恶和贫穷都因为他们天生的劣根性,但总有少数人值得同情,值得关心。发觉皇后很快厌倦了这样的话题,公主却流露出怜悯的目光,他立刻将突破口对准了公主。

公主在西塞罗巧言令色的感染下,觉得自己应该勇敢承担起公主的责任,向皇后请示后,轻巧地离开阅读室,向皇帝陛下禀报去了。

西塞罗接着说了些乏味的小寓言,在皇后困乏厌倦后,礼貌地告退,跟着匆忙地离开,沿着走廊跑向侍衣官的休息室。在这里,改革派的同党告知他卡皮托山的篝火已点燃,他必须尽最大努力说服皇帝前往元老院,而不是让元老们到皇宫来请示皇帝。

“这并不容易。”西塞罗皱皱眉,皇帝疏于政事不代表无知。哪怕一个平庸的皇帝也知道,留在黄金宫仍然能保持地位的超然,人民很容易忽视皇帝的失误而将责任归咎于执行人,如果亲身前往黄金宫,皇帝就无法避免人民的猜疑乃至怨恨了。

“你没有做好准备?”

“我准备了说辞,但的确没有足够把握。”西塞罗叹了口气,“这本来就是最后的备用方案,公主殿下呢?”

“刚刚离去,你的计划着落在殿下身上?”侍衣女官惊奇地差点叫出来,她虽然喜欢公主的单纯可爱,却也混杂着羡慕鄙视公主的幼稚天真,她绝不认为公主在政治上能有什么积极作用。

“她很善良,不会无视无辜的公民遭受残酷的杀戮。”西塞罗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复杂。

皇帝派人分别向凯旋军和禁卫军传达命令后,沉默地坐在窗户边,黄金宫坐落于帕拉丁山,能俯瞰大半个罗马城,此刻,烟炎张天的城市正在刺痛他的心房。

他登基前有很多宏伟的计划,这些计划有些得到实施,有些在元老院劝说下放弃。随着时光流逝,他的一些计划一些成功一些失败,但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背离了他的初衷,让他清楚认识到了想象和现实的差距,没有足够魄力的他最后只好做一个平庸的皇帝,不再过问帝国的管理了。

皇帝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为了个人的享受损害帝国的利益,元老院的政策他要求要求尽量照顾一般公民的利益,出巡的时候,他感受到的是民众真心的拥护和欢呼。但卡皮托山叛乱,城中暴民横行,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也许,还有被背叛的伤感和愤怒?

“我该相信谁?”皇帝很茫然。

“父亲!”公主的呼唤惊醒了沉思以致沉睡的皇帝。

皇帝睁开眼睛,揽公主入怀,亲吻她的额头,却没有说一句话。

公主没有听到往常听到的亲昵称呼,不满地睁开微闭的眼睛,然后,她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到了山下烟尘滚滚的景象。

“下面,城里,到底怎么了?”

“叛变?暴动?暴乱?”皇帝吐出几个词,扶着女儿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公主坐下后不安地扭动,欲言又止,现在的父亲让她有些害怕,直到皇帝注意到她的不安分,特意问她,才小心翼翼地说出她早就酝酿好的话――其实是西塞罗通过提示灌输给她的话:

“父亲,公民们对你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元老院的恪尽职守也不容怀疑。但是,现在的元老院和人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热心交流了。元老院考虑的是从海的这边到海的那一边,一个伟大帝国的现在和长远将来,人民关心的却是他们的生活本身能,在帝国利益和公民的个人利益间,总是存在着冲突。

陛下,他们尊敬您,爱戴您,只有您才能让他们心平气和地好好交流,调解国计和民生之间的矛盾;也只有您,才能让平衡他们的需要,消除他们的不满啊。”

皇帝起初只是听着公主的话解闷,后来却被触动了心事:他的确没有自顾享受侵害帝国,也没有侵犯元老院和人民,但他真的承担起皇帝的职责了吗?

在帝国统治上的有心无力,让皇帝对于现状本来有着不可名状的惭愧麻痹心理,这种逃避心理在遭到公主的刺激后,很快清醒过来,并且迅速占据主导地位。想着想着,皇帝不知不觉陷入殉难者的角色,他刚刚思考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叛乱和暴动,都是他这个皇帝没有尽到职责造成的,现在,应该是他积极采取措施,补偿他之前的错误的时候了。

如果西塞罗的意思不是通过公主转达,有所警惕的皇帝会很快认识到其中的圈套,清醒地认识到,就算罗马变故有他的责任,身为皇帝,他首先要考虑的也不是过去的责任问题,而是怎样解决当前问题。即使他被说服承担起罗马变故的责任,他也不会将个人的责任和皇帝的职责混在一起,以损害皇帝利益的方式来削除个人心理上的歉疚。

简言之,皇帝有皇帝的职责和行为模式,个人有个人的责任和行为规范,不论好心还是坏心,将职责和责任混在一起,都是渎职的行为。(注)

皇帝再次陷入沉思,并且很快拿定主意,他有些惊奇地问女儿:这都是你想到的?(也许他该问,这是谁挑唆的?)

公主很大方地说出了西塞罗的名字,传唤的侍从则很快告诉皇帝,西塞罗正在更衣室求见。

P.S:照顾读者的情趣,让公主殿下单纯可爱些,降低了写作难度。

本来这节有些灰暗:西塞罗是个博学、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政客,皇后自顾欢愉庸俗不堪,公主极度自私自负、崇拜强者,在相互利用和互相寻欢作乐中,西塞罗成功将皇帝诓骗去元老院。厚道的皇帝本来被双方讨好的超然地位,因为当场处理问题不当,反而被元老院、改革派两面怨愤,皇权受损。

注:

这段话可能不好理解,这里要表达的意思是:作为皇帝,哈斯德鲁巴考虑的是皇位的尊严和帝国的稳固,作为个人他才需要考虑个人的歉疚,这位皇帝陛下将做人的责任和做皇帝的职责混在一起了。

现实中所谓的公私不分,最牛的不外乎一句话:我是XX,所以XXXX。用职业道德要求做人原则,用做人原则要求道德操守,这是很操蛋的逻辑,清官害苦家人,这是没有人道(做人的道德)。

贪官害苦民众,这是没有职道(职业道德);一个将军不折手段战胜敌人,这是没有人道,将军无能累死千军,这就是没有职道。每个人都有好几个身份,在其位谋其政,做好每个身份的事。爱惜母亲像对待恋人,怜惜恋人像对待母亲,这都是变.态――当然,一个省长命令一个派出所局长,这叫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