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者:没有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55

这日袭人回家吃年茶。

东府被贵妃省亲的喜气冲了一下,总算从低迷中振作起来,又摆了戏酒,请宝玉过去。宝玉听了,便命换过衣裳。自己去回贾母,贾母正与黛玉、湘云两个下跳棋作戏。听了宝玉的话,只道:“自家人来往也是常事,只是早些回来。”又将宝玉的小厮茗烟等叫进来嘱咐一番,叫他们小心看着。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上前替湘云走了一步棋,笑道:“我只去东府吃席,两个妹妹分了罢。”湘云见他下的一步却为黛玉搭了桥,只推他道:“尽会捣乱,你快去罢。”黛玉也笑着羞他。宝玉做了个鬼脸,方去了。

宝玉的小厮到了东府,也无人管着,四下散去作乐。那茗烟便趁主子们都在看戏,勾了平日里与他相好的丫头万儿,躲于小书房内胡天胡地了一番,方心满意足的出来。却不见了宝玉,忙四下寻找,待找到会芳园,却见宝玉在登仙阁下赏梅,惊道:“我的爷,你的胆子比天还大呢!没听说这儿不干净么?”

忙扯了宝玉出来,又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只笑道:“看了半日,怪烦的。”茗烟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见宝玉但笑不语,又道:“远了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

宝玉只是不答话,茗烟咬咬牙道:“要不,咱们去花大姐姐家?瞧他在家做什么呢?”就听宝玉幽幽道:“她倒没白花钱收买你,这会子,她倒成你正经主子了。”茗烟只一哆嗦,笑道:“二爷说笑了,花大姐姐不过有时给我们两个赏钱,怎么是收买呢?”

就见宝玉从袖口拎出一张纸,递过来道:“这赏银真是多啊,你且看看。”茗烟扫了一眼,见好像是一张当票,背心一下子便湿透了,只垂着头道:“二爷真会开玩笑,奴才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怎么看呢?”

宝玉笑道:“无妨,我念与你听。”便念道:“德化窑白釉玉兰花纹尊,当纹银20两……”茗烟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只听得宝玉道:“这瓶子我也记得,袭人说叫茜雪打破了,还借此撵了茜雪出去。”茗烟磕磕绊绊道:“是……是打破了,袭人姐姐才赏了我的。”

宝玉微微笑道:“它现就在我房里桌子上,要不你看看去,莫要错了。”茗烟如何敢答言,只磕头如捣。宝玉道:“我也不是个吝啬手里银钱的,房里的玻璃碗、玛瑙盆,不知打碎了多少,你可见我吭一声?床下的银箱素来是不上锁的,随着丫鬟们去拿。”茗烟只道:“是、是。”

便听宝玉话锋一转道:“我只恨有人自以为是我身边的人,事事拿捏我,拿着我做幌子,不知自己轻重。”又狠狠盯着茗烟道:“手里得了钱,便三心二意的,忘了谁是主子。”

茗烟只哭道:“二爷我再不敢了,只求二爷放我一马,我日后再不敢了,只知道二爷一个主子。”

便听宝玉冷声道:“我也知道这种事,连着扫红、伴鹤,你们人人有份,我也不好都罚你们,你且起来。”茗烟见有余地,忙爬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泪,眼巴巴的望着宝玉。

宝玉只道:“你回去与他们说,不想在我身边的只管走,若想着留下,自去我屋后廊下跪上半天,好好想想谁才是主子。”茗烟连声应着。又见宝玉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笑意道:“叫人在廊下笼几个火盆,不许惊动老太太,否则连我也保不住你们。”茗烟忙点头,又听得宝玉道:“你且去晴雯那里取二十两银子,找人给你做个保家,将万儿娶了回来。我身边可不许留淘气的人。”

只把茗烟喜得又向宝玉磕几个头,也顾不得问宝玉如何知道的,一溜烟跑了。

且说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那肯舍去争荣夸耀之心,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抢白了一场道:“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场。

她母亲原是好意,知道女儿若是为奴,生死婚嫁皆握于主人之手,终不得自由,奈何嘴上笨拙,说不出道理。又见女儿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只得暗暗叹气,依她方罢了。

袭人本还想着茗烟能将宝玉劝来,也好给自己涨涨脸面,谁知到了晚上,也不见宝玉影子,暗骂茗烟没用,泱泱的自坐了车回了贾府。

进了房里,只不见宝玉,便问道:“宝玉呢?”碧殊正在沏茶,道:“二爷头午去东府听戏了,下午回来的,这会儿在底下哄晴雯呢——她又不知和谁怄气了。”

袭人先听说宝玉去了东府听戏,想着大概因此没时间去看自己,心情好了不少。又听说哄着晴雯,脸立刻就搭了下来,心里不知骂了几千次狐媚子,慢慢的去给宝玉铺床。心里盘算着莫不如以赎身之论,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将宝玉拉拢回来。

见宝玉掀了帘子进来,立时将脸板了起来,宝玉也不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过去,冷冷道:“过来更衣。”袭人从未被宝玉如此待过,心下委屈,不禁眼圈一红,哽咽道:“你却不用把从别人那里受的气撒到我身上,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到时你再要向我发火,却是不能了。”

宝玉听得,只冷冷笑道:“你若出去,却是屋里的福气。”袭人听的此话不对,倒好像宝玉的气是自己引得。忙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只管说出来,不用在这里撒无名火,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宝玉哼了一声,道:“你且去看看博古架上的玩意,可差了什么?”袭人道:“这话却没道理,若少了什么,你只管问屋里的人,我一天不在屋里,又与我何干?”便走至墙壁,细细看去,愈看愈心惊,先前被自己偷出去的玉壶春瓶,定州花瓷都出现在博古架上。心知此事若传扬出去,自己便是没活头了,只盼着宝玉念起旧情,救自己一救。立时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至床前,双膝跪下道:“奴婢知错了,只盼二爷念着往日的情分饶了我这回,奴婢便是千日不好,还有一日是好的,若是因这个被赶了出去,奴婢真的是死路一条了。”端的是哭的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只听宝玉叹道:“这事若传扬出去,我也救不得你,你既说你母亲哥哥要赎你出去,我也不好再留你,你好自为之罢。”

袭人垂头听了,只道宝玉对自己余情未了,又想到自己已经于宝玉了,若是被赎出去,也嫁不到好人家,若是在府里,再讨得老太太、太太的欢喜,又有宝玉护着,也能谋到一个姨娘的缺。便膝行向前几步,柔声道:“二爷,你若生气,罚我,打我都使得,只是不要撵我出去,赎身什么的俱是气话。若离了二爷,奴也活不了了。”

宝玉只道:“你若诚心悔过,便在此跪上一宿,我也便将前事俱忘了,若是动上一点,便叫你哥哥来赎身罢。”便翻过身,自去睡了。

袭人无奈,只得跪着,地上冷冰冰的,又没个垫子,兼之又怕外面的丫鬟进来看到,袭人又冷,又疼,又怕,想要起来,又不甘心,且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夜。到得第二天,只觉得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挣扎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

又有一干碎嘴的小丫头偷偷说道:“昨晚不知做了什么,折腾了半宿,自己都着了凉,真不知羞。”袭人听的又气又愧,只在房里哭的呜呜咽咽。

偏又有李嬷嬷进了宝玉的房,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宝玉正与黛玉、湘云、宝钗在贾母房里陪着说话,忽听他房中嚷出不堪的话来,贾母便皱了眉头。宝玉便要起身。宝钗忙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只叹道:“我房中的妈妈,我却挟制不了。”又吩咐红袖道:“你快进我房里取两吊钱,送李妈妈去打牌罢,莫要在这里惊扰了老祖宗。”

贾母听得,双目张开道:“你们随我过去看看,到底是那个眼里没主子的东西在这里大喊大叫,莫不是当我死了?”

黛玉忙道:“老祖宗且息怒,只看在宝哥哥份上,也得待李妈妈宽泛一二。”宝玉忙递了一个赞许的目光过去。宝钗见了,若有所思。

贾母拍着黛玉手道:“好孩子,你却是心善,却不知有一起刁奴,见你宽仁,越发的上脸,仗着奶过哥儿、姐儿,成日作威作福,竟比正经的主子还像主子。现在宝哥儿在我这里,她尚敢来吵闹,若是宝哥儿那天搬出去,还不叫她降服了?”

便拄了沉香拐进了宝玉的屋子,只听李嬷嬷嚷道:“听说昨儿来了一碗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的血变的奶,叫他吃的长这么大,他得了好东西,却不想着我,难道又叫哪个娼妇吃了去?”

湘云听得脸都气白了,哭道:“老祖宗,您却要为我做主啊。”贾母也气着了,喝道:“好!好!如今你却成了贾府正经的主子,我倒该去马圈了。”

李嬷嬷见竟引了贾母出来,下的身子顿时按下三尺,支支吾吾道:“老太太,这些丫鬟们只顾玩闹,可着屋子糟塌,不成个体统。宝哥儿也不知道管一管……”

贾母只不理他,一叠声叫着:“叫凤丫头来,把李嬷嬷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她,看她怎生处置。”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忙赶过来,又见贾母发了怒。上前禀道:“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今儿是来请安的。”

贾母冷笑道:“她这是请安?在公子哥儿的屋里胡言乱语,更别说还有姑娘家的在附近,诚心是要气死我罢。

凤姐听了,忙请了罪,又道:“还不将她拉出去,还等什么,日后不许她进府门,将她家的姑娘、小子都赶出二门,再革除三个月的月钱。”

贾母又道:“在我眼皮子底下,尚出了这等事,不知在别处,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发生呢?你可要给我看好了,不许叫他们哥儿、姐儿受一点子委屈。”凤姐忙答应着,从此将府里看管着越发严了。

宝玉房里的人见李嬷嬷一辈子的老脸一天没了,不免心惊。只有袭人暗暗高兴,只当是宝玉为自己出头,心情舒朗,只几天,病就好了起来。只是将宝玉待她的严厉又抛掷九霄云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