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作者:没有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73

第五十八章

贾母与鸳鸯摸了一会骨牌,有些恍惚。鸳鸯笑道:“如今天短了,老太太可别睡,晚上走了困就不好了。听说宝二爷他们又开了诗会,且是林姑娘做了东,老太太何不过去?和他们热闹一阵子,困也就过去了。”贾母笑道:“你说的有理,咱们也去扰他们一扰。”便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个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

这边姐妹几个方连完诗句,只是宝玉又落地了,被罚了去向妙玉乞红梅。紫鹃几个见湘云等有些微醉,端上了椰汁红豆糕,给姑娘们解酒。湘云还醉眼朦胧靠在黛玉身上道:“林姐姐,我要吃上次的冰激凌球。”黛玉笑道:“才吃了烤肉,又吃凉的,小心坏了肚子。”又挖了一勺红豆糕,递到湘云唇边。湘云张口吃下了。宝琴在一边笑道:“林姐姐和云姐姐竟像一对亲姐妹似地,我若有这么个姐姐,也好了。”宝钗闻言,脸色一变,黛玉恍若没看见,笑道:“我倒是想有你这么个标志可爱的妹妹呢。”宝琴也不看宝钗,笑道:“既如此,我以后只管你叫姐姐了,但凡云姐姐有的什么,姐姐可不能少了我的一份子。要不我叫老太太做主去。”

李纨方迎了贾母进来,听了这话,便笑道:“到底有什么要老太太做主的,老太太正好来了。”宝琴笑着迎了上去,笑道:“老祖宗,我认了林姐姐做姐姐呢,你可要做个见证。”贾母目光从宝钗面上扫过,笑道:“好,好,你们两个我都疼得,正是亲如姐妹才好呢,林丫头,我可做了主,往后琴儿就是你妹妹了,你可不许欺负她。”

黛玉笑着答应了,湘云又向贾母撒娇道:“老祖宗,你只疼林姐姐、琴妹妹,就不疼我了。”贾母笑着搓揉湘云一番道:“你们我都是一样疼的。”因不见宝玉,又问道:“宝玉去哪儿了?”

宝钗心内有火儿,正没处发,只笑道:“宝兄弟作诗又落地了,被罚着讨梅花去了。”贾母心头大怒,宝玉一向是她放在心尖上疼的孙子,又向来上进好学,被寄予莫大的希望,如今被一个商家之女左一个“落地”,右一个“讨”的数落,怎叫贾母不气?黛玉笑道:“老祖宗,这不过是我们聚在一起玩儿,二哥哥再高的才学,也不好和我们争,只得让着我们,老祖宗且坐一会子,喝杯酒暖暖身子,待二哥哥回来了,再赏梅花。”

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皮褥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迎春等也忙殷勤服侍,李纨又捧过手炉来,送与贾母手里。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贾母面上方和缓了许多。饮了一口,又问道:“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好的呢?也不叫着我。”李纨忙笑道:“林丫头弄了一点子烤肉来,只是怕老祖宗吃了,不好克化。倒是有嫩嫩的烤鱼,上面刷了蜜,又甜又香的,老祖宗可要来一点子?”

贾母道:“倒也罢了。”李纨忙答应了,又要水洗手,亲自去拿。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这李纨便挪到尽下边。

一时宝玉又回来了,捧了一枝红梅进来,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因问作何事了,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顽的。”众人答应了。贾母又道:“前次你四妹妹的画很好,可见是用了心,我已叫人装裱好了,做成屏风,放置在大堂中。前儿齐国公夫人来还赞来着。我可要好好赏四丫头。”惜春忙起身笑道:“不敢,都是二哥哥和姐妹们帮着,才这般快的,若单是孙女自己,不知要赶到猴年马月去呢。”贾母越发欢喜,笑道:“既如此,便都有赏。”众姐妹和宝玉都起身谢了。

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众人应了,凑拥着贾母出了来,一路上,贾母只拉着宝琴说话,极为亲近。宝钗只在后面冷眼看着,若是之前,自己必醋意大发,看不清状况。如今看来,湘云、宝琴、还有自己不果都是贾母给黛玉的挡箭牌。可笑自己当初为了争宠,只对着贾母、王夫人阿谀奉承,又白白破费了许多银钱,宝钗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风水轮流转,自己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这些个丫头都是好的,宝琴更认了玉儿做姐姐呢。”薛姨妈的目光扫过宝琴,笑道:“说起来,宝儿常助着我理家,也少有功夫去照看她妹妹,如今大姑娘帮着宝儿照顾她妹妹,却是很好,她们姐妹也更和睦了。倒要多谢谢大姑娘才是。”贾母含笑道:“琴儿早给了我们太太做干女儿,如今又是玉儿的妹妹,可不就是我的孙女了。谈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因又说及宝琴生的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

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忙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贾母叹息道:“这孩子是可怜的,可惜了。”又向姐妹们道:“你们以后可要多疼她些才是。”众姐妹忙起身答应了。

薛姨妈又岔开话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前儿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

宝钗听着又要费钱,脸色便带出不乐来,贾母与薛姨妈都是成精的人物,哪里看不出?贾母心中暗道:“果真是商家出身,上不得台面。”薛姨妈脸色也不好,又说了一会子话,便带着宝钗走了。贾母见两人走了,又拉着几个孙子孙女说了一会话,又要命李纨另设一处院子与宝琴住。

宝琴笑道:“老祖宗是疼我的,可是如今天寒地冻的,何苦又折腾下面人收拾院子?再说,冬天里一个人住着也冷清,老祖宗若是嫌着我了,随便打发我到哪一个姐妹处住就是了。”惹得贾母笑道:“你这猴精,专会挑理,又招得人疼。只是且到了年关,我这处来来往往的人多,吵得你倒休息不好,事也多,倒有照顾不到你的时候。”湘云笑道:“老祖宗,林姐姐那里有英莲姐姐住着,不如叫琴儿住在我那里,我和琴儿都是爱热闹的,倒投契,和林姐姐处也近便。”贾母听了更是高兴,便应下了。姐妹几个都去帮着宝琴收拾屋子,也告辞了。

且说这边薛姨妈带着宝钗回了自己院子,便命宝钗跪下,怒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天不见,便又出了许多事情,倒叫我怎么说才好?学的规矩又都忘了?难道再教你温习一遍?今晚上你又摆出小家子气给谁看?”宝钗慢慢道:“母亲且不要动怒,且听女儿解释。”薛姨妈拍着椅子道:“且听你有什么辩解的?”

宝钗缓缓道:“太太可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薛姨妈怒道:“你还不知道你母亲我没念过几本书,别跟我抛书袋。”

宝钗笑道:“这话的意思是‘一个君子,辛辛苦苦成就了事业,留给后代的恩惠福禄,经过几代人就消耗殆尽了’妈且寻思着?自荣国公贾源,倒宝玉一辈,恰是四代,到贾兰一辈,可不是五代了?如今贾府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容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了,且看姨妈日日惦记咱们家的银子,便知道了。”

薛姨妈想了一阵,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府素与四王八公交好,况且还有娘娘在上头庇佑着,这样的家事却是难得的,若不是你姨妈是贾府正儿八经的太太,咱们连贾府的门儿都摸不着呢。如今咱们家的银子洒出了大半,好容易有了盼头,你可不要搅合了,待你坐稳了宝二奶奶的位子,咱们家就算熬出头了。”

宝钗冷笑道:“妈还是糊涂呢,你见谁家娘娘还得着宠,她身边的太监便敢上娘家打秋风,今儿一千,明儿八百的,有借无还,竟把府上当做钱庄了。她当得上娘娘,也不过是为了拉拢舅舅——若当时我也在宫中,还不知当得上贵妃的是谁呢!待到那天舅舅不中用了,皇上那还得理她?宫中死一个人是最轻巧的,即便君王护着,也有千百种法子,更别提是不得宠的娘娘。等到那一天,便是贾府败落之时,妈还费着心机把我往贾府里推——竟是送我进火坑呢。如今咱们竟该远着他们才是呢——省得又拖累了咱们家。”薛姨妈一时听得出了神,也不言语。

宝钗站起身,倒了一杯茶,清清喉咙,又道:“妈只道贾府与一些权贵交好,却不知更有与贾府交恶的呢。妈可知之前宁府里去了的小蓉儿媳妇是哪个?”薛姨妈想想道:“倒听说她是营缮司郎中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出身虽不怎样,却长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老太太是极喜欢的。我就想着,他那样的出身都做得了宁府里正经的少奶奶,我的宝儿也定当得了荣国府的少奶奶。”

宝钗冷笑道:“妈只瞧着这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对势利眼睛,门第财富略差了一丝便遭人诟病,蓉儿媳妇若真是个五品官的养女,哪能当的老太太眼里从孙媳妇中的第一人?便是她十分招人疼爱,且瞧她死后,一个重孙媳妇的丧事哪得那般大操大办,连四王八公都来打祭送殡,金枝玉叶不过如此。”

薛姨妈心头一惊,道:“我的儿,依你的话?难不成她竟是个有来历的不成?”

宝钗笑道:“妈可知当年废太子一事?如今的忠顺王便是废太子的嫡子,老圣人对废太子还是心存怜惜,待忠顺王也一向优容,当今未登基前,与忠顺王在先帝跟前一向并立,如今当今登了基,忠顺王便失了势。那秦可卿便是废太子出事时偷送到宫外的金枝玉叶。贾府原站在忠顺王一系,自然不敢慢待蓉儿媳妇,待眼见当今占了上风,又拿可卿做了投名状。这事里贵妃娘娘也有分子,不然怎能一下子爬的那么高?不过贾府也是傻得,这般墙头草一样两边倒,岂不招的两方都记恨?再者说,当今和忠顺王再斗,也是皇家私事,秦可卿便是废太子之女,也是堂堂正正的金枝玉叶,贾府说逼死就逼死了,如此妄为,岂不招的上面猜忌?如今忠顺王又不安分起来,无论两头哪边赢了,贾府都捞不到好,只怕贾府大厦将倾的日子也不远了。”

薛姨妈听的宝钗说得条条是理、丝丝入扣,并不像是胡说,不由得冷汗淋漓,颤声道:“我的儿,话可不是混说的,如此隐秘之事,你竟是从哪里知道的?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宝钗迟疑了一下,便将前儿做的梦说了,册子之事,宝钗决定自己留着,谁也不告诉。薛姨妈听了,心存侥幸道:“梦中之事,也属虚幻,做不得真。”宝钗道:“女儿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今日之事,竟与梦中丝毫不差,况且梦中之事,女儿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薛姨妈心内暗道,难道宝钗真得上天庇佑?又忙问道:“既如此,那薛家后来如何了?”宝钗惭愧道:“女儿也是想知道的,但梦中并未见薛家如何。”薛姨妈道:“既是上天赐福,也不可贪心了,好在我们略窥天机,可逃过一劫也未可知。只是如你说的,现下先出了局,日后或许还有更大的变数,一动不如一静,我们且看着,只要不把你嫁过去,咱们薛家便与贾家无甚大瓜葛。现在大树底下好乘凉,也能略顾着些你哥哥。”

宝钗笑道:“妈说的很是,只是这银子,之前的只做打水漂,以后万万不可再往贾府中扔了。”薛姨妈笑道:“正是这话,才我又想着,如今你和林丫头也没什么矛盾,不如好生笼络了她,且忍一时之气,把她的家财骗过来倒是好的,也给咱们家一些补益。若是要出气,待贾府败了,妈把她买回来,给你做一个洗脚婢。”宝钗双手一拍,笑道:“妈和我竟想到一块去了。”

薛姨妈又叹气道:“当初看的宝玉竟是好的,相貌家世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想着法的把你们凑到一处,如今看来,竟是耽搁了你。你眼见着就十六了,相貌出落得这般好,只是竟没有个门当户对的。”说着又抹眼泪。宝钗因笑道:“妈别着急,我这里竟有一番主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