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黛玉回了卧房，面上犹如火烧，浑身作热，心里突突直跳。好容易缓了一口气，又见红颜在一边要笑不笑，神情古怪的紧，未免有些心虚，勉强道：“这么晚了，且换了衣裳，早些休息罢。”

红颜嘻嘻笑着过来，边哼着曲儿，边将黛玉的头发打散，黛玉只低着头，拿着点翠镶珠蝴蝶把玩，又见着红颜哼的曲儿古怪，便留心去听。只听得红颜唱着：“……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呀上花轿……”黛玉瞬时连耳朵尖都红了起来。羞道：“做死的！胡嚼什么呢？”

便听红颜长叹一口气，双手捂脸笑道：“回姑娘话，我只是觉得……年也过了……这春天就要来了！”

至初一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换衣歇息。其后几日贾母便于家里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几个孙子孙女玩笑。

这日恰逢初五，又有御史府上的两个媳妇来向贾母请安，又呈上拜帖道：“我们姑娘在府上打搅多时，又多蒙老太太、太太、府上各位姑娘、奶奶照顾着，只想着在院子里摆了几席酒，叫上一台小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却不知老封君那日有闲情，赏不赏这个脸？”

贾母愈加欢喜，笑道：“必要叨扰你们太太。”又定下第初六去，厚赏了两人。那两个媳妇欢欢喜喜的走了。

王夫人得了这信儿，亦是欢喜非常，便跑到贾母前凑趣，又笑道：“如此看来，这甄家的女孩却是个有心的，回了家也惦记着老祖宗。这也是老祖宗慈爱，待她孙女一般呢。”贾母眯缝着眼点头笑道：“咱们这边的女孩子都是好的。我都一般疼得。”

王夫人见鸳鸯不在屋里，廊下只站着两个小丫鬟。便绕到贾母身后，双手放在贾母肩上，轻重适中的按摩。又笑道：“说起来，甄家的女孩真真出落得好模样，行事也是出挑的，家事清贵，看面相，也是有福气的。”贾母半日没有言语，王夫人按得手上发酸，又看不见贾母神情，只试探道：“可惜我竟是个没福的，不得认了她做女儿。”贾母慢慢道：“你如今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娘娘在宫中还算是得宠的，现下又有琴儿在身侧，也该知足了。”

王夫人咬咬牙，缓声道：“我竟是很喜欢甄家姑娘的，宝玉儿也很与她交好，如今甄姑娘回了自己府上，再来也不容易了。老祖宗还不知道那个混世魔星，又要磨的我几日不得安宁了。”

贾母笑道：“英莲是个好的，只是又不比湘云，人家是有父母的，又与我们无亲无故，自然该往家里头住。甄丫头也到了岁数，不知被那个有造化的得了去呢。”

王夫人绕道前边，笑道：“既老太太也喜欢她，何不更亲近一些，索性叫她做了贾府上的媳妇，如此，两家也并成一家，彼此更亲近了，甄丫头也可在老太太膝下承欢。岂不是四角俱全？”

贾母想了一想，道：“蓉哥儿去年又娶了新妇，论甄家丫头的身份，也不是能做侧的，若是府上其孩子，还真没有配得上她的。总是没有缘分，便算了罢。”

王夫人急道：“还有宝玉……”便见贾母猛的张开眼睛，冷箭一般的目光射过来，吓得顿时闭了嘴。

贾母冷笑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之后少打我两个玉儿的主意，想造反，且等我死了再说。”

王夫人忙跪下道：“老太太这样说，真是叫媳妇死无葬身之地了。老祖宗想，媳妇是宝玉的亲娘，难道还能害他？实是论身份、论人品，在没有比甄家姑娘更好的了。他父亲又升了左御使，日后对宝玉也是个臂助……”

贾母挥手冷然道：“我意已决，你且下去罢，明日你也不必去甄家了，好好在家里打点事物。且如今过了年，赵姨娘母子也该放出来了，环儿好歹是贾家的血脉，你不可亏待了他。”

王夫人一阵恍惚，险些摔了下去，不知怎么被人搀回院子的，晚上躺在床上，想着好容易女儿争气，做了娘娘，却是远水难救近火，一个儿子，也被老太太笼络过去了，婆婆精明，丈夫离心，小妾作怪，庶子庶女碍眼。竟没一件顺心的事。只发了一夜的火，撕了无数的帕子。第二日便要称病。周瑞家的忙道：“我的太太，你再称了病，岂不是连管家的位子都交了出去？”

王夫人听了，方按下火气，道：“你说得很是。”又收拾了，出去打点。谁知又有贾母身边的小丫头子来传话道：“老太太说了，赵姨奶奶的事儿太太好歹别忘了，毕竟是个姨娘，老圈着有损当家太太的体面。”王夫人恨得一阵倒仰，面上还得恭恭敬敬的应了，只是一天里，待谁都没有好脸色。

因凤姐有孕，李纨要侍奉着王夫人，并照应贾兰，都说不去。倒是薛姨妈带着宝钗“恰巧”过了来，贾母便同着薛姨妈，带了宝玉并府上的一干姐妹，又有一干人等的贴身丫头随着，乘车离了贾府。

甄府离得贾府不远，且一会儿，车便停下了。封氏早带人迎了出来，将众人请了进去。这甄府虽只是三进院子，却是皇帝恩赏的，又是前朝重臣府邸，端的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薛姨妈进了去，眼儿都移不开，暗恨封氏驳了自己面子，否则自己有了从一品的亲家，当也抬得起头来。不由得又在心中谋划起来。

英莲与姐妹们见了，自是欢喜得紧，向贾母问了安，又将众姐妹请进自己的院子里说笑。只是待宝钗不冷不热的。宝钗坐了一回无趣，便笑道：“今日嫂子太太们都没来，我还是去伺候老太太罢。”又向黛玉笑道：“老太太一向是最疼林妹妹的，不如和我一起去尽尽孝心？”

惜春拉住黛玉，冷笑道：“我们的孝顺一向在里头，不比有的人，都坐在明面上。”

宝钗仍是一副端庄像，笑道：“我竟不知道惜春妹妹说的是什么？既然姐妹们都不去，那我便自己去了。”说着摇摇摆摆的走了。探春轻声道：“宝姑娘倒像是比前头稳重了许多，妹妹且别动怒，小心被她钻了空子。”迎春也笑道：“论理说，太太嫂子们没来，我们也当去前面尽尽孝心。”姐妹几个都点头称是。英莲道：“实是我的不是。”因带着姐妹们去了花厅。

贾母见姐几个出来，果然高兴，向封氏笑道：“我们府上的太太、奶奶们都忙，唯有她们陪着我，方不寂寞。待过了几年她们出了嫁，又不知怎样呢。”封氏笑道：“老太君是个有福气的，日后自有重孙子孙女、曾孙子孙女陪着您呢。”宝琴笑道：“老祖宗，我不出嫁，一直陪着您。”贾母笑道：“竟胡说，那岂不是耽误了你么？”

薛姨妈看着宝琴，眼睛暗了暗，笑道：“这也是琴丫头的一片孝心，老祖宗虽说不能耽误了她，叫她晚几年嫁，多陪陪老祖宗也是好的。老祖宗若是疼她，且多给她几分嫁妆罢。”说得宝琴红着脸钻进贾母怀里。

薛姨妈又像封氏道：“这孩子还有个兄弟，也是好的，生得好且不说，难得又是上进的……”便不绝的说起薛蝌的好处，站在一边的宝钗略一揣度，便知薛姨妈想把英莲说给薛蝌，想到梦中的薛蝌日后一直帮衬着自己家，倒也愿意。毕竟比起身家势力全无的岫烟，英莲可是好的多了。虽做不成亲嫂子，做亲戚也是不错的。便附和着薛姨妈，说起薛蝌的好来。封氏只笑着听着，回的滴水不漏。

一时又有管家将锦册呈上，来请点戏。封氏便请贾母先点，又吩咐英莲招呼众姐妹。薛姨妈几次想搭话，都无机会，只得罢了。

听毕了戏，封氏还要留晚饭，贾母笑道：“年节上都忙得很，也不扰你了，好生歇着吧，日后闲了，多走动。”封氏方罢了，又送了众人出去。

待回了贾府，已至申时，鸳鸯等见贾母回来，忙调停汤水，向厨房要晚饭。贾母方换了衣裳，又见邢夫人、王夫人来请安。因不见李纨，便问道：“珠儿媳妇呢？”王夫人忙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她今儿有些不爽，请来的太医说，是微微受了风寒，我便叫她这几日不必出来，免得又受了凉。”邢夫人听了，脸上便露出不屑来。贾母看着，面上不动声色，道：“你们两个也累了一天，且下去歇着罢。”

到了晚上，鸳鸯见屋里无人，方向贾母悄声道：“今儿二太太发了一顿脾气，很给了大奶奶没脸，听说拿茶杯把大奶奶额上的油皮都撞破了，还不许人说，只请了一个大夫开了几服药，现在也不知道大奶奶怎样了。”

贾母叹气道：“她竟是个命苦的。”又吩咐鸳鸯：“去取了芙蓉白药膏，再拿两支老参，加上二十两银子，给她送过去罢，就说叫她好生养着，且不必来请安。”鸳鸯答应着去了。

李纨头上系着抹额，面色惨白，贾兰坐在一边侍奉汤药。李纨见鸳鸯送了东西来，忙从床上起身道谢。鸳鸯忙扶住她道：“奶奶快别起身，老太太吩咐了，叫奶奶哪里也不必去请安，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也看在兰小爷的份上。”李纨答应了，鸳鸯又待了一会子，方走了。

李纨看着药材出了一会子神，伸手搂着坐在床边的贾兰，哭道：“娘真是没有用，还得叫老太太护着，若是有一天老太太不在了，娘怕是连你都护不住了……”贾兰抱住李纨，坚定的道：“太太放心，我以后考科举，做大官，叫谁也欺负不敢欺负太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