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因着三十晚上的一场烟花，整个京里都风声鹤唳的，朝上自然是人人皆颂今上圣明，文成武德，故而上天赐下福祉，以示褒扬。可暗地里无不切切私语，或曰“国之将亡，妖孽丛生”。又加上当今大青朝祖上本是塞外蛮夷，为了巩固统治，分外苛求礼教，自诩天帝之子，故对上天警示分外看重，是以朝廷上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面上俱是一团和气，只是权贵家来往走动的都少了，生怕有什么不当的举止，被皇上当替罪羊顶了出去。

这边王夫人暗受了贾母的训斥，本想着今年娘娘又能回来省亲，给自己长长脸面，眼见是不成了，不由得气焰尽消。又有元春身边的人传话来说：“娘娘如今在宫中过得甚是艰难，要想娘家给些臂助。”王夫人乍听之下，恍若五雷轰顶一般，原想着自家女儿进了宫，可以提携着本家，谁想着，倒像送入了无底洞。去年才给的五万两银子，一眨眼竟没了。王夫人的体己，早在盖院子时便少了大半，近来又当了家，也是补贴进去不少，如今又要填补，实是心痛如绞，无奈哆嗦了一阵，咬着牙点了五千两银子出来，命周瑞家的送了出去，谁知方一会儿，周瑞家的面色难看的进了来，道：“太太，那位公公言道……”

王夫人心内上火，又见周瑞家的婆婆妈妈的，忙问道：“他又说什么？”周瑞家的回道：“那位公公道‘宫里不比外头，开销甚大。太太若只这么些银子，怕是这个月都过不去呢。’”王夫人一阵气急，冷笑道：“我的元儿在宫里头吃的难道是金的？喝的难道是玉的？每月竟要花销这么些银子？林丫头一天到晚燕窝、鲍鱼的吃着，也不过二、三百两。”又发了一阵子脾气，终是无可奈何。又寻思一会，问道：“账上的银子还有多少？”周瑞家的回道：“账上倒是还有两、三万两银子，只是老太太发话，以后从账上走的银子，便是一文钱，也要老太太过了目才行。”

王夫人理理衣裳，向周瑞家的道：“元儿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又是给家里添了彩的，没道理老太太不管的。”便向贾母院子走去。周瑞家的只得跟着。

贾母今日不见外客，只穿了大镶大滚灰鼠风毛棉缎对襟褂子，戴着枣红缎镶玉抹额，黛玉几个正凑在贾母身边说笑，见王夫人来了，忙起身行礼。

王夫人因有求于贾母，也待几个女孩和颜悦色，又道：“甄家送了今年时新的缎子来，叫你们周姐姐带你们挑几匹，也好做春衣。”三春等互相看了看，向王夫人齐声道谢，跟着周瑞家的走了。鸳鸯也指了一件事，避了出去。王夫人见屋里头没了人，便说了元春之事。

贾母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道：“我先前说的话你都忘了，元儿只要在宫里静心侍奉皇上方是正理，如此结交内宦，迟早要惹出大事，祸及家族。”

王夫人跪下泣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元儿没得宠时在王府里头过的是什么日子，略略平头正脸的都欺负的了她，若不是用了手段，哪能得今上青眼，怕是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宫里的贵人们那个不是你踩着我，我踩着你，恨不得对方死了才好。元儿身居高位，又没有儿女傍身，若再身边没有个帮衬的，早晚得被人家拉下来。到时候却是生不如死了。老太太，林姑娘是你的孙女，元儿难道不是了？看在她少小离家的份上，老祖宗也要拉她一把啊！”

老太太叹气道：“罢了，儿女都是债，我如今也老了，只还有几个钱，拿去填补元春也是好的，只是你心里记着，给元春儿的银子多一分，给宝玉留的就少一分，你好自为之罢！”

王夫人方挂上笑容的脸色僵了一僵，小心道：“林姑娘……”贾母眼睛一睁，怒道：“林丫头的银子谁也不许动，我的话放到这儿，那四十万两是林丫头的嫁妆，若是她嫁了出去，自不必说要带着的，便是嫁进来，那也是她自己的私房。你若再赶打一丝的主意，别怪我不讲情面，叫政儿休了你。”

王夫人忙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方想着出了正月便是大姑娘的生日，想讨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盯了王夫人好一会子，方道：“如此说来，却是我冤枉了你，林丫头的生日便交给你办理罢。”王夫人一身的冷汗，连道不敢，慢慢退了出去。待出了来，王夫人暗暗摸了摸袖口里的银票暗“哼”了一声，慢慢地向自己院子走去。

周瑞家的见王夫人回了来，忙出了来，见王夫人面色还好，知道事儿办成了。笑嘻嘻的将王夫人迎了进去。又亲自为王夫人倒了一杯茶，笑道：“太太的事情可妥了？”王夫人掏出银票，递与周瑞家的，道：“这里是两万两，尽快给元儿送了进去。”周瑞家的忙答应了，接了银票过来，仔细收好。又见王夫人眯缝着眼睛，淡淡道：“老太太如今也近八十了，人世间的清福也该享尽了，宝玉的婚事先拖着，等到了时候，看我怎么处置姓林的那狐媚子。”周瑞家的心头一紧，并不敢答言，眼见王夫人好像睡了过去，方心惊胆战的退了出去。

这日又有人来报，言道李纨病已比先前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只是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养荣补血丸，因用上等鹿茸二两。王夫人冷哼道：“偏她事多，身上又娇贵得很，病了一点便动弹不得了，年节上头，不说帮我打理上下，偏要躲懒，又要延医问药。”

底下便有婆子奉承道：“太太说是说，却是待大奶奶如自己女孩般的，要不大奶奶怎敢告病？——还是做婆婆的慈悲罢。”王夫人脸上方有了笑意，一面打发人去找。谁知又找不出来，彩云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鹿茸。便叹气道：“并不是我不心疼他，实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找不到了。”

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听了，忙命鸳鸯取出出来，竟还有一大包，遂称二两与王夫人。又取了几只参，叫她抚慰李纨。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几只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宫里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那倒也不必，大夫并没叫大奶奶用人参，随便用了，反而冲撞了药性。”又想了一想，面上露出一丝笑来，道：“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参是好的，已送过去了，余下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看着王夫人面上的微笑，不知怎么心内一寒，慌忙答应着出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