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oo2章】云梦的雨
距离大梁城数百里之遥的南方云梦山，一场大雨在夜里如泼而至。
五里鬼谷，一座竹屋孤零零卓立在滂沱大雨里。
屋内，灯光如豆。
王诩看了看跪在门外不曾起来的青年，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翻动着木案的竹简。他正在看这部书叫《周书阴符》，相传这本书是太公姜尚所所著。当年苏秦下山时，王诩曾把这本书传给这个自己最得意的第四弟子。然而，二十年前，苏秦被齐缗王车裂于临淄市集，于是这本书又辗转回到了五里鬼谷。其实《周书阴符》这本书，他早烂熟于心，可他每天还是忍不住拿出来看看。因为睹物思人。
王诩转头，眼睛透过木窗，窗外不远的地方，五道坟墓并排而列：
第一道坟是庞涓的，他是王诩的大弟子。庞涓才情之高，世所罕见，然而却少了一份容人雅量。虽然立了不世功业，但最后却死在了自己师弟——孙膑的复仇之手里；
第二道坟是孙膑的，他是王诩的二弟子。孙膑是兵圣孙武的后人，少年孤苦，年长后从王诩学习兵法，兵法韬略更胜他的师兄庞涓。然而学成下山时，却被庞涓陷害于大梁监狱，施以膑足、黥脸之刑。后来他用计逃出监狱，在桂陵大战和马陵大战中，指挥齐军大败庞涓率领的魏军，改写了齐国与魏国的强弱格局，并杀了庞涓。报了大仇后，孙膑激流勇退，回到了五里鬼谷，他告诉王诩：他要头枕青山，脚蹬清溪而死，他孙膑生前光明磊落，死后也要一尘不染；
第三道坟是张仪的，他是王诩的三弟子。张仪口舌之利，当世不作第二人想。在鬼谷学得纵横之术，只身下山周游列国。在魏、齐两国受挫之后，西行投秦，被秦惠文王重用，出任秦相，号称连横之父。平生最富有传奇的两件事是：其一、游说魏惠王，不用一兵一卒，让魏国把上郡15县献给秦国；其二、以六里地诈称六百里，骗得楚怀王与齐国交恶，然后乘机取得楚国的黔中之地。张仪在秦，使秦国“东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为霸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秦惠文王病逝后，张仪身退，离开秦国回到故乡魏国，死后葬在五里鬼谷里。
第四道坟是苏秦的，他是王诩的四弟子。苏秦出身农家，素有大志，学捭阖之术，下山，周游数年，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后来“头悬梁，锥刺骨”，奋苦读，终于被一代雄主燕昭王重用。可他走的却是一条不同于师兄张仪的道路。张仪为秦策划连横，并吞天下，他则为六国策划合纵抗秦。他配六国相印，成为合纵约长，让此后的十五年内，秦国不敢图谋向函谷关内进攻。除了合纵之外，苏秦还是绝代间谍，他为燕谋齐，最后让齐国几乎亡国。然而他也为自己的间谍活动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被齐缗王车裂于临淄市集。他的尸体是王诩亲自收的，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下着滂沱大雨。
由于长于持身养性，白苍苍的王诩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岁。这一百多年来，世人都已经忘记了他叫什么，更不知他是卫国人，只因为他隐居在清溪鬼谷，而称他为鬼谷子。
“季子啊季子……”他低声叹道。一滴泪水滴在竹简之上。季子是苏秦地字。他地四大弟子。每一个都是惊天动地。威震列国地人物。却都没有一个好地结局。自从苏秦去后。他就誓。此生再也不收一个弟子。即便当年与绝代奇才范睢相逢于道左。也就草草指点几句。并不曾将他收入门下。鬼谷内清溪旁地那五道坟。其中最后地那一道空坟。是王诩留给自己地。
大雨滂沱而下。哗哗作响。如万马奔腾而去。冬雨刺骨。让人由内而外感觉到一股森冷。可是那门外地青年。却始终没有动弹一下。他已经在外面。不吃不喝地跪了两天两夜了。
王诩知道。他叫魏随云。字长卿。是魏国曾经地权相——魏齐地唯一儿子。当年王诩在太行山偶遇出猎地魏齐。魏齐惊为天人。立刻下马奉酒。从此结下了关系。如今魏齐遇难。他地儿子想要复仇。便找了上来。想要拜入鬼谷门下。
对于魏随云这样地纨绔子弟。王诩心中总是带有着轻视。因为在他看来。这群过惯了锦衣玉食地富家子弟。是无法忍受山中十年如一日地孤苦生活。况且他已经不想再收弟子了。所以两天前。当魏随云翻山越岭而来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王诩抬头看了看门外。只见一身褴褛地魏随云。抬头看着天空。怔怔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旁边放着一把断剑。剑是在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开路时折断地。
王诩心中不禁对这个倔强地青年有点好感。他没有想到曾经地纨绔子弟。竟有这样坚毅性情。可就算他有这样坚毅地性情。王诩还是不能收他进入门墙。
“季子已逝，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接我的衣钵呢？”王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鬼谷里的山风突然转了向，雨丝顺着风向，自窗户中打进了屋内。王诩爬了起来，想要关上竹窗。可这时，门前忽地传来“趴”地一声，跟着泥花四溅。
王诩苦笑了一声，打着竹伞出去了。虽然不想收魏随云入门内，可也不想让他死在自家的门口。鬼谷里的最后一道坟，是留给我王诩自己的啊！
一碗热姜汤下肚，魏随云身上恢复些暖气，可是依旧昏迷不醒。王诩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如火，知道淋雨后身体受寒所致。
王诩摇了摇头，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背上竹筐，拿上药锄，推门迈进大山之中。几年未曾出门采药，不知这云梦山中的草药生长得怎么样了。
……
草药洗净，装入药坛，文火慢煎，片刻之间药香四溢。这茫茫云梦山的花花草草，王诩是再熟悉不过了，是以出门只是片刻功夫，便找到了驱寒去烧的草药。
竹床上，传来轻微的呻吟声。王诩笑了笑，你这小子倒福气，还要老头子亲自侍候，这可是季子当年才有待遇啊。苏秦当年体弱多病，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王诩总要煎一副强身健体的草药，给他调理身体。
苦药汩汩灌进了魏随云的口中。这小子就算在梦中，也不老实，兀自转头避开药碗，大喊太苦。
“臭小子，良药苦口。”王诩笑骂道，不理他的抗议，强自捏开他的大口，一罐而入。一碗苦药全部灌入魏随云口中，王诩哈哈大笑，心满意足，倒好似占到了莫大便宜似的。别人不知王诩为何能够独享高龄，可王诩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成为老不死，除了修身之外，养性——拥有一个纯真的童心也是很重要的。
药碗被放在木桌上。王诩探了探魏随云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不少。转头眺望外面的滂沱大雨。采药的时候，他现一颗巨大流星，自东北方向云梦山坠落而来。雨夜流星，亘古未有，难道真的有重大事情要生吗？这事情是福是祸，饶是他学究天人，也不能预知。别人自以为他鬼谷子只精通兵法韬略，捭阖纵横，可他们哪里知道王诩对星相之学也研究颇深。
大雨没有停歇，反而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雨声和床上的梦呓声，交织在一起，古怪异常。
王诩看了看床上那人，转身步出门外。一想起，两日前，他跪在门口，大骂自己是“后续无人的臭老头”、“置身事外的老不死”、“江郎才尽的老顽固”云云，王诩不禁觉得有点好笑。自闻名以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在见到他时无不恭敬有礼的喊上一句“王师”以示尊敬，可那小子为了激怒自己居然给自己冠上这么多名号。虽然不知道“江郎”是谁，但是“才尽”总不是什么好词……
“恩，巧舌如簧，骂人都骂得别处机抒，如果稍加训练，也许会成为一个绝代说客……”
王诩站在屋后一排坟墓前，怔怔地看着墓碑。大雨顷刻湿透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