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见龙出海
作者:三步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07

【第oo6章】见龙出海

云梦山。五里鬼谷。

一轮红日从后山高约数十丈的“天书崖”上跳了出来。历经一个冬天之后,清溪的流水又开始叮咚作响。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木屋旁,二人对面而立。

“子欲何往?”王诩道。

魏随云答道:“先去新郑,再上邯郸?”朝阳洒满了他的脸上,那张英俊的脸,从眉角到下颚,如同刀削,棱角分明。

王诩道:“去新郑作什么,去邯郸又作什么?”当年鬼谷四子庞、孙、张、苏下山,他从不多问什么,任由他们自己抉择。但是今天他忍不住多问了,许是关心,也许是认为为魏随云的敌人太过于强大。

“去新郑取一份大礼,去邯郸打一场攻心战。”

“你要促成秦赵大战?”

“正是如此。一山不容二虎。秦国攻灭义渠1,来自后方的威胁就没有,取得巴蜀更是让国力大涨。现在秦国羽翼已经丰满,正要横扫天下,展翅高飞,而赵国则是它东出的唯一绊脚石。所以,秦赵大战势不能免,随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魏随云沉声道。再过两年就是扭转乾坤的“长平之战”,赵国胜了,历史改写;秦国胜了,大势难改。自己真的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改写历史吗……这是一条不归路,可是自己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反悔……

王诩点了点头,不在多说什么。他终于相信,这五弟子真的是成竹在胸,只是不知这一场惊天大战,究竟要死多少人。

“你等等。这里距离新郑有数百之遥。长途跋涉。路上花费不在少数。这一包金子。你且拿着。”王诩把手中地包裹递了过去。魏随云也不客气。一把接了过去。此次下山多处须得花费。只是他不知道一向勤俭朴素地老师。何时竟有了这一大包金子。

王诩又叮嘱道:“包内还有一本列国山水图。那是孙膑是师兄历时两年绘制而成地。日后你少不得要碰兵事。兵法韬略。我已传授给你。只是兵贵山水。河流、高山、深谷历来都是兵家需要刻骨铭心地。如果看得透。用得好。它们便足抵十万铁甲雄师。上党地区。地形复杂。你要花费心力钻研才是。”

魏随云点头称是。只是心中感觉古怪。一向言简意赅地老师。今日为何这般絮叨。不过瞧这架势。老师是早有准备了。自己之所以对战国格局洞若观火。说到底是因为知道历史走势。而老师则是。真材实料。慧眼如炬。

“难道老师认为秦赵之战要在上党打响?”

“难道随云不这么认为吗?”王诩反问道。

师徒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王诩递过一把黑色无鞘大剑,“还有这一把黑剑,为师留着无用,也送与你,助你劈荆斩棘。此剑别名湛卢,乃越国名剑师欧冶子所造。”

前世对欧冶子和湛卢剑也多有耳闻,可魏随云没有想到这把名传数千年的宝剑,竟是如此朴实无华。湛湛然黑色,浑然而无迹,丝毫看不出锋芒。他下意识想到《神雕侠侣》中终极武器,后来被打造成屠龙刀和倚天剑的玄铁剑。

“好家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以后你就是我的好伙伴了。纵横沙场,取敌级,就靠你了。”接过湛卢,才现湛卢剑的重量只比寻常铁剑稍重了数分,不过以他卓臂力,自然不在话下。

见魏随云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王诩又道:“这是一把仁道之剑,日后你免不了多有杀戮,但你要时时以它为戒。”

魏随云恭敬道:“是。随云谨记。”心中却不以为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英雄人物的诞生,不是用满地的鲜血和枯骨铺就而成的。王诩知道他言不由衷,叹了一口气,也不在多说什么。

“好了,时间不早,你下山去吧。”王诩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挥了挥衣袖,催他下山。

“老师,我……”三年朝夕相处,分手在即,能说会道的魏随云忽然感觉,喉咙里如同塞了一大大鸡蛋,尽吐不出声来,眼睛蓦地红了起来。如果魏齐和“魏随云”父子给了他一次再生的机会,那么鬼谷子就是给他,立志书写一段精彩故事的勇气——鬼谷门下,一怒而诸侯惧,安息而天下熄。

“不须多说,鬼谷门下哪里有这般儿女情长。”王诩笑道,拍了拍魏随云肩膀,背过身去,再也不他一眼,声音陡然严肃起来,“若不功成名就,就不必回到鬼谷。”

“是!”

魏随云拜伏与地,对着那孤傲的后背,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大步而去。朝阳倾斜而下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王诩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身影渐渐不见,老泪纵横,人谁无情,纵然他活了一百余年,也过不了感情这一关。山道上猛然传来,高亢的歌声: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王诩知道魏随云这是在向他表达决心,摊开手掌,看着那枚被掌心捂热的占卜大铜钱,喃喃低语:“二月二,龙抬头,见龙一去不回头。见龙归海,这纷乱战国又会写下怎样壮丽的诗篇呢?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一些呢?”

转头望向屋后那五座并排的坟墓,坟头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片青草。也许该整理一下坟墓了。

……

二月的桃花已开遍了枝头,春鸟的叫声已处处可闻。

经历冬歇之后,新郑的百姓又开始忙碌起来。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即便西秦的铁骑几乎快要兵临城下,但农事还是不能断的。国土可以丢失,人却不能不活。

清晨,露水还未冉冉而起的朝阳晒干,一匹快马便从新郑的驿道上风驰电掣而来。驿道两旁的农田里,正在劳作的新郑百姓抬头看了看这快马,又低下头继续耕作。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四天前,野王被秦军占临后,整个新郑都乱了套了。这几日,总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从外往新郑里赶。有的韩国的将士,他们负责把前线的最新消息传递回来。攻陷野王之后,秦相范雎一面兵太行陉一带,一面又兵临荣阳,直接威胁河内的韩本土。这让韩国整个朝野大为震动。除了韩国将士不停奔走两地之外,东方六国的士子也纷纷涌入新郑。因为毕竟现在是韩国存亡之秋,顽固守旧的韩桓惠王比以往更容易被说服,一旦长策被采用,青云而上,闻名天下还会遥远吗?

驿道上,策马狂奔的魏随云,意气风,享受春风拂面的感觉。虽然前世未曾骑过马,更遑论策马狂奔,但凭借“魏随云”的身体和记忆,他不须学习便获得了精湛的马术。这小子当年,鲜衣怒马,横行大梁城,骑术在众多纨绔子弟中算得上屈一指。

山上穿下来的麻布衣衫,早就被魏随云仍掉,取得代之的是一身黑色华美锦袍。这倒不是说他忘本或者贪图奢华,实在是不得不换。所谓“入仕”,其实就是一场营销战,而打赢这场营销战,不单是策略,卖相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他魏随云一副潦倒落魄的样子,见了韩王,气势已弱了三分,又谈何说服他。所谓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道理是不错的,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不以貌取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当初的孔夫子初见体态丑陋的澹台灭明,也产生厌恶,一度认为他不能成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正要鲜衣怒马。比起当年四师兄苏秦,魏随云刻下打扮已是收敛了许多。当年苏秦游说天下,可是身穿黑貂皮大衣,腰缠百溢黄金,驱使周天子御赐青铜轺车。

秦国一统天下之前,刀兵管制还不是很严。所以,魏随云背负湛卢黑剑,牵马入新郑,也没有人过问,守护城门的军士只当他是仗剑江湖的游侠或者酷爱佩剑的纨绔子弟。在这个大争之世,剑拥有着太重要的地位,不但上阵杀敌的将军佩剑,连不懂击剑的公卿大夫也佩剑,以示尚武英姿。

魏随云溜达了一圈,在城中挑选了一家装潢不错、客似云来的客寓,暂时住下。住店,咱相信群众。客寓名字,倒也雅致,名为“上元寓”,比之前世武侠小说中被用烂的“悦来”、“迎宾”云云,不能同日而语。不过客寓,名字虽妙,却妙不过老板娘。“上元寓”的老板娘是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终日蒙面,不露真容,平添神秘,但是体态袅娜,玲珑浮凸,非常撩人,即便服饰宽大无比,却也掩不住胸口那对似要撑破衣裳的饱满玉兔。有着这样一位有滋有味的老板娘,也怪不得这“上云寓”客似云来。

“他娘的,都是些登徒浪子,饥渴不堪的色中恶鬼啊”魏随云心道。可回头一想,自己难道不是一丘之貉吗?放下包袱,“贱笑”而出。

魏随云住的房间,“上元寓”内里的花园旁,无人打扰,独得一方幽静。

出了云梦山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白起已经攻克野王。所以,新郑表面上与往常无异,其实早已暗潮涌动。魏随云猜想,现在韩桓惠王一定在和他的卿相大夫们,费劲巴拉地商量着,如何面对咄咄逼人的秦军。

魏随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韩国王庭越是混乱,越是看不清局势,他越是有机可乘,浑水摸鱼,取走这份大礼。

思忖间已穿过了花园,来到了客寓的大厅。大厅做得满满当当,除了各地商旅外,绝大多数是从东方六国赶来的,企图在乱世中建立功业的士子。周王室的贵族分封制度下,让春秋初年各诸侯国普遍采用贵族世卿、世禄制度,于是贵族就是依靠这些经济上和政治上的世袭特权,世代进行统治。可是进入大争之世,贵族世卿、世禄制度所引的人才匮乏,已经满足不了诸侯国富国强兵的第一要务,于是历经一百余年的改革变法后,新兴的士族纷纷登上政治舞台,在中国历史中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战国士子多好谈论时政。酒肆、茶楼、乐坊这等人潮如流的场所,更是高谈阔论,以及对天下大势表真知灼见的好地方。如果有士子在这种公共场合,屡屡有语惊四座的高论,便会成为士子中的翘楚,身价倏忽大涨,从而得到当权者的关注。“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就是中国历代士子的归宿。

数十张桐木长案在厅中摆开,呈马蹄形分布,一人一案,除了墙角几张木案无人问津外,其余地方全部坐满。放在平时,“上元寓”未必就如此热闹,大厅能坐满一半已是不错,可自野王失守后,东方士子蜂拥而入,倏忽之间便热闹了起来。

彩声四起。士子们讨论的,自然是眼下强秦东出的事情。

“韩国积弱,无力抗秦。退秦之道,在于合纵!”后座中一黄衣士子起身高声道。

“如何合纵?六国各怀心事,请问兄台,苏子不在,当今天下还有谁能长袖善舞,促成六国合纵?”前座长案中的额头高凸的红衣士子矜持问。他口中的苏子也就是苏秦。

“怎说无人,苏子虽然已经逝去。但四君子仍在。孟尝君田文、信陵君魏无忌、平原赵胜,春申君黄歇哪个不名动列国的人物,只要他们其中一人振臂高呼,未必不能重缔合纵联盟。”黄衣士子郑重其事。他举例的人物都是影响遍及七国,声誉犹重国君的人物,时有“闻齐之有孟尝君,不闻有王”,“春申君相楚二十余年,虽名相国,实楚王也”的说法。

在座士子闻声,纷纷点头,有四君子出头“合纵攻秦”大有希望。

“哈哈哈哈……”可红衣士子却大笑着站了起来:“兄台所言何其荒谬。所谓四君子,不过是一权臣也,养士专权,胸中空有大志,政治实则无为,如何敢于苏子并列。况且田文垂垂老矣,黄歇只求偏安,赵胜志大才疏,焉能挑起合纵大旗。信陵君无忌公子倒是个人物,可惜才不得用,终日郁郁。”

满座哗然,四君子名动列国,当世不作第二人想,如今却被年轻士子说的如此不堪。

魏随云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没有想到这小小“上元寓”竟然还潜伏着这样有见地的名士,战国四君子虽然名动一时,可历代史学家对他们评价都是不高的,就如同红衣士子说的那样——“权臣”。抬眼望去,只见这衣衫褪色的红衣士子,满脸黝黑如碳,生的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可以说是其貌不扬。

“放肆!足下何人?岂敢口出狂言?”黄衣士子怒斥道,满脸涨得通红。

“燕山蔡泽!”红衣士子抬头望天,傲然道。

“蔡泽?”魏随云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哈哈哈哈……”满座传来了哄笑声,其中黄衣士子最为夸张。

黄衣士子狂道:“原来是燕国不用,又被赵国驱赶,魏国不纳的燕山狂夫,蔡泽啊!不知蔡兄入我新郑,准备居住几日?又准备几日后被我王驱赶而出呢?”

“你……”蔡泽大怒。他平生极为自负,可是引相貌丑陋,屡屡被各国拒之门外。先在燕国不受重用,随即去了赵国,可没有想到引口出狂言,神态倨傲,赵孝成王见了他一面,就把他驱赶而出。南下转道魏国,依旧不受重用,极为落魄。四天前,听说秦国拿下了野王,心知自己的机会来了,便从大梁马不停蹄赶了过来。现在,黄衣士子说中的他心病,偏偏又不能反驳,怎不让他大为气恼。

“竖子不足与言!”蔡泽怒道,再也不说什么,一把坐了下来,独自喝起闷酒。

魏随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终于知道蔡泽是谁了,“好家伙!难道这个其貌不扬、潦倒落魄的青年,便是日后取代范睢,出任秦国国相的蔡泽吗?没有想到,日后奉事秦昭王、孝文王、庄襄王、秦始皇四代国君的才俊,竟然是如此模样。”

虽然蔡泽中间唱了这么一出,但是稍过一会,大厅里的辩论又恢复了起来:

“合纵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退秦之法,在于变法,要想不被刀兵加身,只能变法图自强。”

“请问兄台,变法需要几年?秦国已经铁骑兵临城下,你难道现在要拿变法退兵吗?申不害在韩变法十五年,最后还不是以功败垂成告终。”

“……”

魏随云哑然失笑,这战国士子迂腐地可爱,与自己当初大学同学们何其相似,空有满腔报复、政见,但多半是不可操作的想法。摇了摇头,找了张无人的空案,盘腿坐了下来。如果抛弃魏齐这层关系不说,魏随云和厅中普通士子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魏随云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如果天下是一盘棋,那么士子们是棋局中的棋子,而魏随云则是棋局外执子的人。

坐在案旁,魏随云正在沉思着如何浑水摸鱼,从韩桓惠王手中拿走大礼。蓦地,一声冷笑穿入耳中。

“请问这位兄台,何故冷笑,难道你有退秦高见不成?如果有,何不拿出来分享,如果没有,哼……”却是黄衣士子所。

……

注解1:义渠,西戎之国,西方羌戎民族的一个分支,先后同强秦经历了4oo余年的反复军事较量,是时秦国称霸西戎的主要对手。公元前272年,宣太后杀义渠王于甘泉宫,接着兵攻打义渠,义渠国亡,领土并入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