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燕山蔡泽
作者:三步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13

【第oo9章】燕山蔡泽

离开南市后,在城中漫步了许久,才回到“上元寓”。

夜寂寥无声,春寒料峭。

魏随云依旧一身单衣,森冷寒风能够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战国不同任何时候,这是一个布衣将相,充满机遇的时代,但也是一个步步危机,充满危险的时代,这样时代不容许他范任何错误,因为一旦范下错误,其结果很有可能就是血溅五尺。以商鞅、吴起、苏秦的大才,最后也落得个尸无存的地步。

“上元寓”的门口上,锦旆高悬,迎风而展,飞在半天,借着门口昏黄的灯光,锦旆上的“鬼谷下山,一策存韩”八个大篆依稀可见。魏随云笑了笑,抬步走进大门。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终究还是挂了,不论哪个时代,只要有足够大的利益驱动,商人们都会选择铤而走险。可是她真仅仅只是商人么……

“先生回来了。”门口俏丽侍女,迎了上来,甜声道,魏随云微笑地点了点头,顺手赏了一串布币。来自现代社会的他,自然知道上下打点的道理,某些时候,小人物也会挥大作用的。

侍女笑靥如花,“先生没喝晚汤吧。我叫人准备一份,给先生暖暖身!”

魏随云摆了摆手,笑道:“不用,有热水吗?我沐浴一番便好。”

“有呢。现成的,那先生在房中稍待,我叫人挑一担来。”

魏随云点了点头,侍女一溜碎步,匆匆去了。看着侍女袅娜消失而去背影,魏随云不禁感叹战国服务业的从业人员素质之高,只有这样的服务才能让顾客感受到自己是“上帝”。摇了摇头,绕过转入内院。然而刚踏入后院,心中却突然升起警兆。

“何人?出来吧。”魏随云淡淡道,宽大的袖子中,手掌握成拳头,只待对方稍有对自己不利,便给予沉重一击。虽然没有随身黑剑,但前世自由搏击功夫,并没有落下。

“是我。燕山蔡泽!”来人从树后转了出来。却是白天在大厅中怒批“战国四君子”地蔡泽。

“原来是蔡泽兄啊!”魏随云一看是蔡泽。握紧地拳头松了开来。

月色下。蔡泽缓步而来。脚步竟有些踉跄。头蓬乱。那本来就有点褪色地红袍子已经裂开几道口子。而那黝黑如炭地脸也有些浮肿。许是因为驻立风中太久。那厚厚嘴唇竟也被冻得紫。

“咦。蔡兄怎么变得这幅模样。”魏随云吓了一跳。蔡泽本来就其貌不扬。现在这副模样更是吓人。若是那对犀利如刀地眼睛。猛然之间。怕是魏随云都认不出他来。

“一言难尽。不说也罢。”蔡泽脸色铁青。虽然仕途不畅。饱受冷眼。但是他始终以天下名士自居。如今落地这番田地。叫他如何能够说得出口。

“难道是那位黄衣兄台干地?”魏随云心中一动。猜测道。蔡泽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那表情却是承认了。魏随云干咳了两声。心中明亮:黄衣士子是战国四君子地忠实拥趸者。蔡泽白天不留情面怒骂四君子。不遭黑手才怪。这劫道路。打闷棍。以强凌弱地活什。象魏随云这等纨绔子弟也时常为之。魏随云继承了他地记忆。所以心中自然雪亮。

“那蔡兄找在下,有事么?”魏随云错开主题。象蔡泽这种宁折不区的名士,你越是安慰他,越是让他感到耻辱。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顾左右而言他。

“咳咳!”蔡泽右手握拳,轻咳了两声,黄衣士子一伙下手颇重,“我要离开新郑。”

“什么?大功未成,蔡兄怎么能轻言离开?”魏随云惊呼了出来,明知故问。虽然他知道蔡泽最终还是要离开韩国,转道秦国,却估算不到他居然去得这么快。离开新郑就离开吧,但是魏随云不知道蔡泽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在这个人心隔肚皮的时代,蔡泽凭什么要跟他推心置腹?

蔡泽看了魏随云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情落寞十足:“眼前人儿神俊如斯,可我蔡泽却落魄如此。我十八岁学成出山,自负胸中大才,但是奔波四年,却始终被列国当权者拒之门外。”

“食宿无依,谈何大功。”蔡泽摇了摇头,自嘲道。

“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贱名,魏随云。”魏随云道。魏随云籍籍无名,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魏随云并不害怕别人知道他就是魏齐的儿子。

蔡泽抬起头来:“随云兄,你真的是鬼谷子先生的门下吗?”

魏随云笑道:“你看我哪里不像了?”

“不是!”蔡泽摇了摇头:“蔡泽只是没有想到他老人家还健在。”

见蔡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魏随云心中好笑,知道他必有所求,否则以他性格,是不可能如此扭捏,“蔡兄,有话就直说无妨,如果觉得此地不宜说话,那就进随云的陋室,再做详述吧。”作了个请的手势。

“不不不,还是这里吧……”蔡泽连连摆手,一咬牙,似乎下了极大决心,“蔡泽……蔡泽资用已经丢失……”声音转低,到像个待嫁的大姑娘。似乎这难以启齿的一句话,耗尽他极大心力。

魏随云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蔡泽竟然会这般害羞,现在哪里还不会不知蔡泽来作什么?当真一分钱难道英雄好汉,没想到日后荣登秦国相位的蔡泽,也会窘迫到向自己借钱。大笑中,脑中蓦地闪出一丝奇思妙想……

听到魏随云大笑声,蔡泽立刻满脸火辣,直欲转头就走,然而抬眼看见魏随云一脸诚恳,没有半点取笑的意思,就又改变了心意:取笑又何妨,勾践一国之君尚且卧薪尝胆,我蔡泽布衣之子难道不能忍辱负重吗?

“蔡兄,视随云何人也?”魏随云笑道。

蔡泽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他与魏随云前后不过见了两面,叫他马上说出魏随云是什么样人,怎么可能。沉吟了一会,方才抬起头来,沉声道:“随云兄大见,与蔡泽不谋而合。”他虽然自负了得,却从不违心枉言,所以这一句只说了自己对魏随云政见的看法,却没有评价魏随云。

魏随云笑道:“既是知音,蔡兄何必与随云如此见外。普通朋友尚且有通才之义,何况你我一见如故,蔡兄白天痛斥孟尝四君子,可谓一针见血,大快随云的肺腑。五十金够么?”

“多了。”蔡泽没有想到这个只见两次面的鬼谷门生竟豪爽如斯。本来不报希望,姑且一试,没想到竟真的成了。彼时,黄金虽然已经和铸币一样,成为流通货币,但是却贵重无比,一般只集中在政府、贵族、官僚和少数富人手中。寻常百姓只有铸币来交易,只有大商人经营千里马、象床、宝剑、狐裘等珍贵物品时,才以黄金论价。

“穷家富路。”魏随云摆了摆手,解下腰中沉甸甸的钱袋,双手奉上。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要成大事怎么能把这些看得太重?为了布局,他连千金不易的湛卢剑都可以放弃,何况是区区五十金。重生了一次,魏随云现自己对物质看淡了,对于很多事情也看得更远更透彻了,如果现在还活在2oo9年,他是不会鲁莽地和许知远同归于尽,而是卧薪尝胆,慢慢耗光他每一分财富。

“随云兄,我……”蔡泽激动万分,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竟有点模糊,他平生饱受冷落,潦倒窘迫,直到这一刻才体会到一丝温暖。

“不须多说。”魏随云摆了摆手,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蔡兄还未告诉随云,为何要匆匆离开新郑。”这才是魏随云一直想要问的,以蔡泽的性格断然不会因为受了一次毒打,而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必定遭遇其他事情,从而对韩国的当权者失望透顶,产生离意。

蔡泽抬头看这悬挂在夜空中月亮,犹豫不决,沉吟好久,才终于开口:“我见过了公子韩安。”

“什么?”魏随云低声惊呼,他万万没有想到蔡泽居然这么快就跟韩安接触上了。虽然魏随云很欣赏蔡泽,但是在“存韩”问题上,二者还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所以尽管他明知蔡泽的游说已经失败,但心中还是一惊。

“蔡兄见过韩安公子?”魏随云喘了口气,平定心神。作为韩桓惠王雷打不动的接班人,韩安在韩国政局中拥有这广泛的影响力,即便相国张平也不足以与他相提并论,韩安所说的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代表了韩桓惠王的意思。

蔡泽看了一眼魏随云,道:“日落时分,他在公子府接见了我。”

“哦?”魏随云看了看四周,彼时夜已深沉,毫无人迹,试探性问道:“如此良机,那么蔡兄必定献上谋国长策了?”

“长策?”蔡泽冷笑道,“如果韩安公子,能够静下心来,听一听蔡泽的长策,那蔡泽也不会决意要离开这里?”

魏随云心中咯噔了一下,既然韩安听不进去蔡泽谋划,那就也有可能听不进我的。我之前种种做法,是否太过于自信了?

“那蔡兄为韩安公子献得什么策?”

“有内外两策。内策,收缩防御,据守新郑,以新郑城池之坚固,韩国铁器之坚锐,固守半年应该不成问题。外策,游说诸国,韩国低处中原腹地,一旦土地尽归秦国,不断隔断中原南北,而且列国将不得不直接面对秦国铁骑最直接打击,所以列国断然不会坐视不理,时机合适,他们自然就会出兵。”蔡泽侃侃而谈。

魏随云突然明白,韩安为什么不能接受蔡泽的建议了。蔡泽这是效法申不害的固守新郑,然后等待孙膑“围魏救韩”。他的建议,如果放在七十年前,励精图治的韩昭侯时代,毫无疑问会被采纳,但是7o年过去,韩国已经不复当年锐气,只求安稳和苟延残喘,让韩国当权者用放弃大面积土地,而追求拼死一博,是没有可能的。魏随云沉默不语,对于蔡泽长策,他不便直接评述。蔡泽用的是正经的阳谋,但是当今局势,存韩的策略不在于阳谋,而在于阴谋。

“那蔡兄觉得韩安公子何如?”见蔡泽喟然长叹,魏随云便顾左右而言他,问起了韩安的情况。韩安是他迟早都要面对的人物,虽然在史书上有过匆匆一瞥,但终究还是不熟悉的。老祖宗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是不会错的。

“权术公子安!”蔡泽冷哼了一声,“申不害‘术’治误国误君,让韩国从此再无中兴之主。韩安公子精通权术、御人之道,看似求贤若渴,但是却缺乏不拘一格,包容天下的气度。”语气中明显带着怒气。

魏随云愕然。他没想到,蔡泽如此大胆,不怕杀头之祸,敢在新郑妄自批驳韩国未来国君,看来韩安确实把他气得不轻啊。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问道:“不过一策之失。蔡兄,您真的要因为这个而决定离开新郑吗?”

蔡泽喟然长叹:“庙堂上的当权者只求苟存,国中之人只求苟活,有国如此,有民如此,蔡泽留在此处,如何能够施展平生包袱。”酸溜溜地看了魏随云一眼,“况且,有随云兄,鬼谷子先生的高足在这里,蔡泽也没有留下的意义了。”言语中透着万分失落,他刚大梁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又要离开新郑,这天下何处才是他蔡泽大展拳脚的地方呢?

魏随云尴尬地笑了笑,“鬼谷子”这个国际免检品牌果然好使,连蔡泽这样的人物,都打心底里折服,又问道:“离开新郑后,蔡兄欲往何处?”

蔡泽沉声道:“西秦!秦昭王虽然年迈,但是却有一颗并吞天下的雄心。现在秦国羽翼已经丰满,横扫天下的时机已经成熟,蔡泽入秦,正是要助他建不世之功。只是,日后少不得要和随云兄,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喟然长叹,自肺腑,说到底他是东方六国人,在骨子里,他是不愿意和蛮夷一般的秦人为伍,若不是万不得以,他也不会选择入秦。

魏随云大为头痛,秦国有了范睢,如果再加上蔡泽,以后我魏随云的日子岂不是大大的不好过了?不行,就算不能把蔡泽收为己用,也不能让蔡泽现在入秦……

“不可!”他脱口而出。

“为何?”蔡泽怔了一下,不明白魏随云突然之间对自己入秦,反应这么激烈。

“时机不到。”魏随云悠悠道。

“此话怎讲?”蔡泽不解道。

“有张禄在秦。西秦断没有蔡兄的位置。”魏随云淡淡道,极力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虽然天下尽知张禄就是范睢,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以张禄相称。抬头向蔡泽,见他低头沉思,显然在考虑话里的意思,乘热打铁道:“张禄量小,虽然有经纬之才,却不容许别人与他分享权力。驱逐穰侯、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于关外,就是例证。眼下他权势正是如日中天,蔡兄入秦,如果大展拳脚,不免遭他妒杀;如果韬光隐晦,又不能被秦国重用,正是两难格局。”

魏随云都没一句话都重重打在蔡泽的心上:范睢小心眼列国皆知,为报旧怨,他曾在各国使者之前羞辱魏使须贾,并迫使魏齐出亡而自尽,这两件事情轰动一时。自己入秦,要是夺了他的风头,不免死无葬身之地,但让自己放弃入秦,又不免心有不甘。难道这朗朗乾坤,真的没有我蔡泽施展抱负的地方吗?

魏随云眼睛紧紧蔡泽黝黑的脸,见他面部时晴时暗,知道他想法已经动摇了,正在天人交战,忙又开口道:“如果蔡兄,信得过随云的话?我倒有一策,可以让蔡兄施展胸中抱负。”

“何策?”蔡泽蓦地抬起头来,期待看着魏随云。

“此策还未有定论。蔡兄如果能等随云两个月的话,可以先去邯郸。等新郑事了,随云与你邯郸相会,到时必定和盘托出。”魏随云漆黑如夜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直直**蔡泽的眼中。蔡泽忙低眉避过,他没有见过这样清澈透亮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要看穿自己的肺腑。

魏随云见蔡泽沉默不语,知他还在权衡其中利弊,也不在咄咄逼人。毕竟自己只是给他开了张空头支票,能不能兑现还不一定呢,这种事情只能慢慢磨,急是急不来的。

“踏踏……”

脚步声起,却是侍女路过。侍女见二人站在花圃中的大树商量要事,乖巧行了个礼,便远远避开了。

侍女渐渐远去,魏随云看了看天空,月已过了中天,便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蔡兄如果要离韩入秦,那就宜早不宜迟。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

“随云兄,我……”蔡泽看了看手中钱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必多言,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魏随云笑道,拍了拍蔡泽肩膀。

“随云兄,那蔡泽告辞了。”蔡泽低声道,长叹了一口气,今夜是他这辈子最踌躇的时刻。

站在树下,魏随云目送蔡泽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心中苦笑:蔡泽啊蔡泽啊,你要是入了秦国,本大爷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自下山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并非所有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至少人的想法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